“怎么,地还没包好,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牛该喂了,有空来坐啊,”他蹒跚着步子向牛屋走去,我们来时他就在喂牛,也不知喂了多少时间。
屋里依然是熟悉的茅屋味、案桌、小凳、灶台、一样不缺、干干净净(初来时的新桌子,小凳,鍋,水缸,雨中厕所的草帽,桌上的油灯,写信,队长在窗洞口喊出工),我和尚文定的房间两张空罨床,床杆光滑,透着岁月的白色,明伊的房间也很干净,箱子上三只小小的骨灰盒,冬天没有花,放着几枝杨槐树枝,她的床也是空的,很干净,我坐下,屋子里很静,也井井有条,看了看,我对他们说:“我这回来,是带你们回去的,上山下乡结束了,他们都回去了,都结束了,”说完我很伤心,想起我们一起来这里,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现在我要一个人带他们回去。
我难过地坐了一会儿,天色暗下来,夕阳已在天边。
我去队长家,庄里的小路,小水塘,菜园地,我都是熟悉的。
一进门,队长老婆一愣,烧火棍都掉了下来,差点引燃旁边的柴禾,她手忙脚乱地踩灭了说:
“哎哟,是小蛮子回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朝后院喊;“孩子他爹,你看谁回来了!”
我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没想到他已经回来。
我赶紧走进院子,队长看见我也是一愣。
“哟,是小蛮子!”
“是啊,队长,你好啊!”
他家的人都出来了,大顺子已结婚,憨厚地笑着,媳妇站在他旁边,干干净净的一个青年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大大方方地朝我一笑,想必她也知道我是磨屋里的人,一个调皮捣蛋的知青(院里窗下枣树、青石板路),看到他们一大家子惊喜的样儿,一股暖流在我身上流动,这一大家子生活在偏僻贫困的乡村,但健健康康,和和睦睦,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你们都好啊,”我真诚地问候,也是我真挚的希望。
“好好好,”队长高兴地说,随即对大顺子说;“去把队里的人都请来,在这里吃饭。”
“嗯呐,”大顺子应了一声,立刻出去。
队长的意思我明白,就是各家各户都来一个当家的,以前队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都这么做。
队长老婆一边忙里忙外一边说:
“小蛮子啊,你咋今天回来呢,中秋节咋不回来呢,一个人在外真够苦的。”
“哪里,这四年过节,局长老婆都把我和韩国民叫过去。”
“真是好人啊!”
“是啊,他们都挺好的。”
听说我回来了,不一会儿院子里挤满了老老少少,我不停地一个劲地发烟,这些纯朴的人,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也是我最感恩的人。
翠花挤过来说:“你总算回来了,”她的小豆子挤到她前面,看着我,翠花问;“你认识他吗?”
“是小蛮子,”他大声说,大家都笑起来,非常愉快。
“你咋这样瘦呢,”翠花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
“可不是嘛,”队长老婆说;“离开魏庄的人都很瘦,也不知外面的日子咋过的。”
这个从没离开过这块土地的人,确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咋回事。
院子里开始摆桌子,窗下的枣树,青石的路,三张案桌拼起来,妇女和小孩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翠花带着儿子留下,十几个当家的坐定后,菜摆上来,主要是今年的新花生煮了一大盆,其它的就是红烧肉,自己种的白菜,自己发的黄豆芽,还有鸡蛋炒辣椒(红红绿绿的这个菜始终让我发怵),菜摆了满满一桌。
我把带来的口子酒,奔月烟拿出来,我带的量不少。
“你太破费了,”会计说。
“不,我非常开心。”
“嗯呐,”队长说;“小蛮子就是一个开开心心的人,一直这样。”
“就是的,”队长老婆说。
队长为大家斟上酒后说:
“干!”
“干!”
“好酒,”队长说;“今天是好日子,地包到户了,小蛮子也来了,正好庆祝,以后的日子要好过了。”
“是啊,从今往后的日子有盼头了。”
队长再次为大家斟上酒说:
“敬邓公一杯,祝他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干!”
我衷心感谢邓公,他实行改革开放,结束上山下乡,让知青们回了家,今年春节,家家户户应该是最开心的一年。
我们意气风发地干了这一杯。
那天晚上,我们吆五喝六地喝得很晚,拳划得震天响,土地承包到户了,我从来没见魏庄人这么兴奋的,满脸红光,仿佛他们的灵魂被点亮了。
然而,当我说到我明天将把明伊姐弟俩和尚文定骨灰盒带走,大家沉默下来,翠花和秀兰还有队长的老婆不停地抹泪。
队长说:
“小蛮子呐,唉,大家都别为他们太伤心了,”说着他用粗壮的手抹了一下眼泪说;“人呐,总得往前看,魏庄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魏庄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这次来,还得去街北队一次,可是我的假期不允许我多耽搁,所以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赶到街北队,看望大娘,她看我一切都很好,在惊喜中不停地抹泪,这是她全部的感情和思念,队长和会计也是非常激动,一个劲地握住我的手,这是我离开四年后第一次来看他们,他们也包产到户了,看他们喜悦的样儿,我有说不出多宽慰,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他们真心和好了,我从来没看他们有这样舒心的笑容,大娘也是,他们要勤劳致富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在他们身上开始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把我送到街西口,我不停地向他们挥手告别。
当我回到魏庄,太阳已升到天空,变得非常明亮,魏庄的人都在磨屋等我,在队长老婆、翠花、秀兰的帮助下,我把明伊姐弟俩和尚文定的骨灰盒放进马桶包里,然后我出来,把磨屋门锁上,把钥匙交给了队长,我们三个在魏庄的时光结束了,当翠花帮着我把马桶包背起来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从魏庄,从他们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似的,人群中响起了妇女们的抽泣声,他们一直把我送到村西口,当我沿着小径穿过老荒地,走到魏庄的地界,我停下来,他们还久久地站在那儿。
“不急呐,大爷!”
“他们在丈地,要天黑了才回来。”
出了县汽车站,我没去化肥厂,直接走上了去魏庄的路,那是一条老路,它不穿过村庄,四十多里小路一直在田野里穿行,当中午的太阳还在温暖地照耀这片土地时,我已远远看到了蓝天下的魏庄,河堤上高高的洋槐林,已失去夏日的枝繁叶茂和爽朗的风声,只留下嶙峋的骨枝,在风中微微倾斜,中午的炊烟袅袅升起,在天空抹上一缕青色,我仿佛听到了明伊的声音:“快回来吃饭吧。”
过了沱河,进了庄,静悄悄的。
我刚到门口,又碰到了喂牛的,他挎着刚洗净的料草,从沟那边过来。
“好、好、好,来看大蛮子女蛮啦!”
“是啊,大爷,这回来是把他们带回去的。”
“噢!是这样啊,得把队长招回来哪,”他放下料筐,接过我烟说。
年底,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十八位农民在土地承包责任书上按下手印,翻开了农村改革开放的第一页,同月云南知青上访。
他对上山下乡运动评价的“三个不满意”在知青中广为流传,他不无幽默地说:“国家花了三百个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农民不满意,家长不满意,”知青们又给他添了一个不满意;“国家也不满意。”
长达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此结束了,知青成了历史。
“哟,是小蛮子呐,回来啦!”他喜叫道。
“是啊!大爷您好啊!”
火车站渐渐冷清下来,我到这个小城已第四个冬天了,我还没回过上海,两年学徒期没有探亲假,第三个冬天和大徐家的人在灵县过的春节,今年我可以回家过年,同时把明伊和尚文定的骨灰盒带回上海,因为我害怕春节前那段寒冬腊月,怕它的冰天雪地,怕它肆虐一切的凛冽北风,所以在它来临前,我挑了一个日子,背上我来时的那个马桶包,踏上了去魏庄的路。
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好,也很温暖,天空辽阔,太阳明亮,对一个冬天来说,它是最好的日子。
10月恢复高考,我想起了明伊和尚文定。
次年5月,《光明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一个时代结束了。
在知青大返城的日子里,我那个小县城的火车站天天人山人海,我和已招工的知青天天去送返城的知青,替他们买车票,为他们托运行李,那时候没有熟人运行李和买车票不知要等多长时间。
全国有知青的那些山乡、农场、军垦、以及边疆仿佛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看到火车站一批又一批欢天喜地回家的知青,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难过,如果明伊和尚文定还活着,也一定由我买火车票,由我送上车,也一定像大嘴青蛙和白文静那样身子探出窗口,久久地向我挥手告别(来时他们在车窗向我父母挥手告别),而他们还留在魏庄。
1979年,这是一个美好的羊年,把儿女们送出去的城市,纷纷向困境中的知青伸出温暖的手。
这一年成千上万的知青大规模返城:顶替(父母退休子女顶)、病退、特困、等等,只要有个理由都可以回城,云南军垦一些农场知青太多,公章要近两百天才能盖完,干脆把公章用麻绳系好吊在窗口,来者自盖。
韩国民回来后,我告诉了他,他噙着泪沉默了良久。
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1977年7月中旬,党的十届三中全会恢复了他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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