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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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谢谢。”

    她就用那样的眼光送我出门

    当天下午,我就和韩国民赶到灵县,大徐家的知青(大嘴青蛙和白文静不在,他们回上海过年去了),都在郑建国的宿舍里,房间里烟雾腾腾,味很重,开着小窗,气氛沉闷,郑建国和苏新新先后说了尚文定的情况,他们讲了很多,为了叙述的方便和有条理,我把他们说的,和后来狱警,狱友讲的整理一遍,从头至尾地说,就能明白整个过程了,我从尚文定怎么越狱说起。

    那天晚上,也就是韩国民和我喝酒谈心的那晚,下了一夜大雪,第二天监狱组织囚犯扫雪,上午扫院子和过道,下午扫大门口的雪,尚文定就这样扛着铁锹走了,谁也没注意,因为尚文定像不存在似的,没有声音,不说话,不和别人待在一起,吃饭一个人,干活独往独来(狱警语),下午扫雪,推车的推车,扫的扫,天黑前尚文定不见了,谁也没注意,他直奔李大民那里,李大民兄妹俩正要回上海,看见他大吃一惊,知道他是冤枉进监狱的,尚文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越狱了,要到北京告状,李大民说,娘希匹的,是要到北京告状,于是帮他理发(那时知青都自己理发,嫌乡下人的手艺理得难看,清一色的锅盖头),换了衣服,还给了他三十元钱,第二天天不亮,尚文定搭车去北京,李大民兄妹俩回上海过春节,他们一南一北地分开了,两天后,狱警去的时候他们早已不见了,老乡也说没见过那个人,狱警无奈只得回去,尚文定先到天津(买北京票要证明),三天后尚文定出现在最高人民法院(监狱也得到了消息,但来不及了),接待人员听完叙述后拿起电话,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头发花白老干部模样的人,请他到里面,给尚文定倒了一杯水,认真听完叙述后,又仔细问了一些细节,直接拨通了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他扼要地说了尚文定的情况,然后说:“这个案件不能仅根据当事人和大队书记的口述就定案,要重新调查取证,要有直接的证据,大队书记没说他强奸,只说他看到他从屋里出来,她在哭,强奸是她说的,什么,什么,这和上山下乡没有关系,刑事案就是刑事案,不要和其它东西牵涉在一起,现在他仍在工作,各行各业都在整顿,什么,他们说他们的,你们干你们的,不,由你们高院组成专案组,直接下去取证,由你们高院结案,不,你们高院派人带回去,顺便调查,好吧,就这样,”然后对尚文定说

    “我们这样处理,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太好了,太谢谢你了,我现在就回去。”

    “不,你不能回去,得由他们带回去,他们会和监狱联系的。”

    “那好,我去找住的地方。”

    “不,你没介绍信,住不了旅馆,钻桥洞,去车站被查到又要关起来,你还有钱吗。”

    “还有四块。”

    “够了,住我们招待所,住宿免费,饭钱自付。”

    随后他把尚文定带到隔壁的房间,叫人开了介绍信,告诉了他招待所的地址,把他送到门口时说:

    “就待在招待所,千万不要出去,一定不能节外生枝。”

    76年的1月份春节前夕,大批知青开始返城,而接待他的人,一个女儿在延安插队,一个在山西,她们也回来了。

    尚文定去招待所的路上买了信封信纸邮票,给明伊写了信,但他听从老人的话,哪儿也没去,一直待在房间里,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

    第三天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来了两个人,给他看了介绍信和证件,就跟他们走了,他们已买好了三个人的火车票。

    火车站,尚文定给他们看了信,允许后,投进邮筒,信只有一行字:

    我很好,很快回来,勿念。

    这封信明伊没收到,来不及了。

    灵县监狱的人一点也没有为难尚文定,但事情的经过是要写的,随去的高院的人也立即调查,第二天得知消息的苏新新和郑建国去看他,尚文定说了经过,也知道明伊去世了,他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头低了很长时间,接下来他只是听,再也没有说话,四天后他去世了。

    下面是他的狱友说的:“苏新新和郑建国来过后,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起先我们以为他伤心,吃不下,天又冷,就不再打挠他,狱警也来过,也这么认为,这个打击太大了,逃到北京,刚有希望出狱,没过门的媳妇就去世了,多好的一个人啊,人漂亮,又能干,心底好,刮风下雨也来,任谁也受不了,第三天我们劝他吃点东西,他笑着摇摇头说谢谢快好了,是该好了,饿了三天了,爬起来什么东西都想吃,我们也那样干过,所以就把他忘了,他本来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到了第四天晚上,天又那么冷,我才觉得不对劲他还是那样笑着,一动也不动,我赶紧摇他,碰到他的身体我才害怕起来,赶紧大喊大叫起来,狱警进来一看,马上叫来狱医,狱医搭了搭脉,摇起头来,死了,他就这样把自己饿死了,实际上也是一路上累的,但我们非常害怕,因为他龇着牙冲我们笑的样子,非常恐怖,因为他翻了白眼,就像画里的雕像那样看我们,我们抬他出去的时候他就那样笑着,终身难忘。”

    第二天的追悼会上,队长依旧在他身上撒了把魏庄的土,队长老婆,翠花,秀兰,依旧在他身上放上沱河的杨槐林树枝(翠花说树枝就是他们常坐的那棵树、小麦、白干,冬天依然没有花,大徐家女知青扎的纸花依旧放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尚文定躺的灵车是不是明伊躺的那一架,因为这殡仪馆是那样地偏僻,那样地小,那儿差不多都是土葬,只是政府提倡火葬。

    尚文定平静地躺在上面,他的衣服,大徐家女知青也替他洗过了,就是来时的兰学生装,已破旧了,也带着这世上最后的一缕阳光,明伊是军装。

    绕灵车三圈时,我特别注意他的脸(洗净、泛黄、消瘦、凹眼、颧骨突出、灯光下有鼻骨的阴影),别人以为我是伤心过度,温水洗过后,他的眼睛闭上了,很平静,但嘴角依然留有不易察觉的微笑(嘴层微闭,嘴角微翘),像是在对我笑,那狱友说得没错,也许是我多疑,但我想尚文定临终前肯定处于游离和虚幻中,他肯定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东西,那就是明伊,明伊在向他招手,他看见了才会那样狂喜,那样笑,我没有把我的这种想法告诉大徐家的人,也没有告诉韩国明,我不让他们细看,还有我招工前做的梦,月色里,明伊和尚文定拿着书,手挽着手在圹野里散步,这个迷信的东西我情愿独自留在心里,不让别人讨论它,去打挠他们,我愿他们那样。

    尚文定的追悼会是简单的。

    悼词也是简单的:

    尚文定,1948年生于北京,1949年随父母来到上海,他读过小学、中学、高中、1969年夏来到安徽淮北插队,1976年1月21日在狱中去世,他短暂的一生,一如他的性格,沉默、安静、愿他安息。

    尚文定的骨灰盒也由队长带回魏庄,放在磨屋,在明伊姐弟旁。

    等着我有一天能带回上海。

    “真没想到,”她一愣说;“你要多保重啊。”

    她看我的眼神非常奇怪,仿佛死神的气息已弥漫过来,追随过来,我也快行将结束了。

    “那,我放心了,我知道那种感觉,明天下午开追悼会,韩国民行的话,请他一起来,尚文定知道他,明伊和他谈了很多。”

    “行,”我说。

    “那好,见面再谈,我想你能挺过来,再见。”

    她一愣说:

    “先前不是去世一个吗?”

    “是的,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

    “是的,”我说。

    “那,你还好吧?”

    “很好啊,”我感到奇怪,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问候,而是想了解情况的问候。

    “再见。”

    我放下电话告诉总机,我的一个好朋友刚刚去世了。

    电话那头焦急地喂喂,总机也不停地叫我深呼吸,她知道我接到了不好的电话,又是长途,我握住电话,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喘过气来,我说:

    “我好了,你说吧。”

    “喂,”了一声。

    “是你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空洞,但我能听出是郑建国,他声音向来稳重。

    “行,”我说。

    “尚文定去世了。”

    一种痛苦涌上来,堵住了我,我千想万想没想到他会死,我很想说话,说不出来,但脑子很清醒。

    “那,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相信你能挺住。”

    有那么严重吗我想。

    明伊去世后,回到自己的小县城,虽然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身影依然在我脑海里,但人是看不到了,我痛苦到了极点,心情坏到了极点(她的去世,我的母亲,苏新新母,尚文定母亲会怎样想呢,而苏新新和郑建国追悼会后又不停争执),又正好是三九严寒天气,宿室里,明亮的玻璃窗、褐红色的桌、灰色的水泥地、用过的毛巾、都冻得硬邦邦的,没有工作,我和韩国民蜷缩在宿舍里(他依旧不声不响做木匠,细微的划线声、寒冷的空气、我目光的忧伤、疲惫、担心(尚文定越狱后的情况、形成一种东西粘在我的脸上,使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有事,不想说话,这些东西像透明般的面罩把我与世隔绝,任何声音都变得缓慢,缓慢地透过透明的面罩传到我的耳朵里,而眼睛看出去任何东西都变得陌生,那些书桌、床、书、玻璃窗、都像隔着轻纱似地不真实地呆在那儿,我坐着,站着,躺着,走着,也像那些东西一样毫无生气,不真实、轻飘、好像我脱离了这个世界,我只剩我了,胡子长了不刮、头发长了不剃、我也成了蓬头垢面的人(韩国民也是如此,他说,你到河边去散散步吧,大自然会让你好受些,要记住,适者生存,万物皆如此,难道明伊不适应吗,其实韩国民的磨刀(刨刀)声、锯木声、一声一声缓慢透着他的悲哀

    护城河浅浅的,当中水缓缓流着,两边污泥的灰色积着薄冰、白色、透明、有纹路、冻住一些枯黄的草,水边小径,荒芜,光秃秃的柳树,在严寒中僵硬,但能感到里面的生命,深黑的一条条纹路底有着细细润湿的暗绿,西关一段残存的城墙、大青砖、高高的飞檐阁搂、灰濛濛的天穹、俯视护城河、北校场、沱河、这段千年肃穆的城墙,不知俯视过多少人世的悲欢离合,战鼓、杀声、掉下的士兵、在它下面不知流逝过多少青春、憧憬、回忆,它暗青色的砖、变粗糙的灰缝、黑色的飞檐挑尖,散发着消失岁月不可捉摸的、青色的忧伤缠绵、和无法摆脱的气息,我在这种痛苦的恍惚中度过了一天,两天,又一个星期,小城的冬天也是阴霾不雨,就是那种阴沉沉的一直刮着西北风。

    一天上午,我正要出去散步,郑建国从化肥厂打来电话,是总机室人来叫的,我感到非常奇怪,他从来不打电话,有什么可以写信,这么匆匆打电话是为什么呢,我不安地急急忙忙来到总机室,拿起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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