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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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不好的事终于来了,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总局回来后的雪特别大,又是收到明伊信的第二天,单位和小城还在零星的雪花中,路两边扫满了有黑尘的积雪,北风刺骨、寒气逼人、因为没有抢修和维修的任务,我们蜷缩在宿舍里。

    就是那天下午,我正在看书,韩国民在木料上划线,窗外零星地舞着雪,有人敲门。

    门一开,两个棉军衣、棉军帽的人。

    我一愣。

    他们问了我姓名。

    我说是的。

    “我们是灵县监狱的,”那矮个的说。

    这下我更吃惊了,他们来干什么,韩国民依旧低头划线,但他在听。

    我满腹狐疑地请他们进来,让他们坐在书桌前,泡了茶、递了烟、那两个人坐下后看了看我们,看了看四周,抽了两口烟说:

    “尚文定越狱了。”

    越狱了?我愣住了。这是我最没想到的他们说出来的话,我只是本能地肯定尚文定有事,但没从那方面想,明伊刚来过信。

    “是的,昨天下午才发现,因为下雪,没干活,也没人报告,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逃跑的。”

    真让人奇怪,犯人逃跑了都不知道,这还算监狱吗,可我还是问:

    “怎么能逃出去呢,不是有看守吗,”

    “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下雪吧,都缩在屋里,”那人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刚从你们局里出来,没发现什么异样。”

    是啊,就这么小个院子,来个陌生人谁不知道。

    “我们想问问你情况,你们是一个生产队的,你也去探过监,”他说;“你想想,他可能去什么地方,给我们提供点线索,好有个方向。”

    “这是应该的,怎么会越狱呢,不过,”我说;“你们能讲讲他最近的情况吗,这样或许我能想起什么来。”

    “他一直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干活也认真,犯人关系也好,从不惹麻烦,是个让人放心的囚犯(放心的囚犯却逃跑了),苏新新和郑建国也常来看他,魏庄我们上午去过了,明伊在挖河的工地上,她听后晕了过去,她的身体好像不好,但她自己又站起来了。

    明伊晕过去了,我全身有一种惊慌,她身体一直不好,又受了那么多打击,我一直忧虑,也许才做的梦,现在她晕过去了,她的身体、尚文定的越狱、这两件突发的事搞得我心神突然不安起来,无法思考,不知想哪件事,只是本能地说:

    “他没地方去啊,这么冷的天,能躲哪儿去呢,他一个姐姐在甘肃,远得很,母亲又是精神病,他不会给她们添那种麻烦的。”

    “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觉得也不可能。”

    听到这里韩国民抬起头来说:

    “应该去上诉了。”

    上述,我一惊,我以前跟他谈过他的案子,那时他摇摇头,说,我们应该坚持上诉。

    “法院我们联系过了,”那两个人说;“没有消息。”

    “案子是在你们这里审的,”韩国民说;“维持原判是在这里(指专区),他应该到最高人民法院,他去北京了。”

    去北京,这让我们都吃惊。

    “你们放心吧,”他接着说;“这样的人我知道,不会听天由命,也不会在社会上东躲西藏,更不会危害社会,上诉完了,他会回去的。”

    肯定是这样,我突然想起来说:“他在学校里挨打,不还手,找老师,找校长,再打,就一个人上教育局,也不跟母亲说。”

    “看来是这样,我们放心了,如果他在社会上再犯事,我们的责任就更大了,我们挺喜欢他的,从来没像他那样安静的犯人,起初还以为他是精神病呢,所以想尽快找到他,对他,对我们,都有好处,因为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

    我突然想起来说:

    “你们去找李大民吧,他逃出去要理发、要换衣服、要钱、肯定去他那里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也不会去魏庄,他知道你们会去。”

    接着我说了他怎样送香油到李大民那儿,怎样在那儿过了一个星期,那儿的女知青怎样要和他处对象等等。

    “谢谢,”他俩戴上帽子不见了。

    “这种案子最好判了,”韩国民边划线边说;“就凭没实证,讲不清,就该放了,这都搞不清,联系到上山下乡,这怎么能搞好。”

    他的话我没心情听,因那两个人走后我脑子突然清醒了,能思考了,才真正的心神不安起来,担心起明伊和尚文定,心情很乱。

    “你不要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他说;“先冷静下来,写封信给明伊,问问她的身体情况,这是主要的,她是个坚强的人,又那么年青,怎么会晕倒呢,身体肯定有问题,至于尚文定倒不要太担心,大不了回监狱,蹲个几年就出来了,只要身体好,两个人不问世事地过,也挺好的。”

    我立刻写信,随后去邮局寄走了。

    但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信的寄走而平静下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内心的不安更强烈了,翻来覆去的睡不好,想到北风呼啸、冰天雪地、河边窝棚、白干面馍、晕倒、不知会怎么样,一会儿又担心尚文定在半路被逮住,上不了诉,押回来,加重刑罚,一会儿担心到了北京上诉不成功,还是越狱犯,加重刑法,严加看管,戴上手铐什么的,一会儿怨自己,不应该说出李大民,既然逃出去了晚逮住几天和早逮住几天没什么区别,万一逮住前上诉成功呢,可我这么一说,很有可能被逮住,连上诉的机会也没了,我真是多嘴,人家一问,也不想一想就脱口而出,真没脑子,说不定尚文定计划了好久,天赐良机,下了大雪,把住机会逃了出去,连老天爷都在帮他,被我白痴似地一说,把他整个计划都破坏了,就是上诉有用也没有机会了,这让我悔恨不已,以后再越狱就困难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明伊怎么办,想到明伊,又担心起她来,我从来没这么担心过一个人,怎么会晕过去呢,韩国民说得对,年轻、坚强、怎么会晕过去,身体肯定出了问题,她太瘦,太虚弱,还这样使用自己的身体,即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考大学后一糸列的事没让她快乐过,安心过,这些自怨自艾就这么缠着我,而我又不想摆脱,于是我不停地想翻来覆去。

    “你不要翻来覆去的,”韩国民说;“你要冷静地想一想,既然逃出去了,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握的,但愿他一切都计划好了,不出差错,再说他已经逃出去两三天了,他应该估计到我们会不经意漏出去,他会有准备的,不那么容易逮到,而到了北京,能不能上诉成功,那就看天意了,至于明伊,那是实实在在的,我们能把握的,明天就请假,我和你一起去魏庄,我也不放心,想来想去,一个人在魏庄确实让人担心,实在不行,把她带过来,养好了,等一切都过去了再让她回去,这是能做到的,也一定要做到。”

    因此,天不亮我们就起身,下了面条,我写了便条,交给传达室,就匆匆赶往汽车站。

    天很,冷街上没人影,路灯昏暗,两边扫过去的积雪厚厚地堆着,闪着光,凛冽的北风横扫平原,呼啸着刮过护城河,钻进衣服,掠走我们的热量,我们冷得牙齿直打抖。

    护城河、十字路口的小汽车站,昏暗,我们买了5点的头班车,离5点还差半小时,候车室里又暗又潮湿,破旧的长条凳上蜷缩着三四个过夜的,屋里稍微暖和,但散发着候车室特有的那种烟头味、果皮味、衣服味、鞋臭味。

    5点刚过,班车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拐出了车站,冰天雪地的平原,叽叽歪歪地开了近两个小时才拐进站,这是我招工后第一次回来,东看西看一切照旧,我们哆哆嗦嗦地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就向魏庄出发了。

    几十里的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影,茫茫雪野里只有我们两个黑影,北风呼啸,刮起的雪迷了我们的眼,当远远听到长长河堤上杨槐林凄厉哀嚎时,我有点止不住激动说:

    “快到了。”

    “我听到了,真是撕裂心肺般,”韩国民看着前面说。

    倾斜的长长林带、失去叶子的尖尖的的树梢上、灰茫茫的天穹、三只灰喜鹊影子又大又黑。

    河面已结冰,平整光滑。

    我们小心地踩着有积雪的一个个青石墩过河,冰面映着灰色的天空,映着我们跨腿的倒影,透明冰下碧绿水草、锯齿形的边缘、细细的叶尖、保持夏天水盛的样儿,向前倾斜,朝着下游的方向,灰色、绿色、白色、透明、我们仿佛在水草上走过。

    庄里静悄悄的,路边、菜园、树根、门旁、都是积雪,人们上了工地,留下老人孩子,一天只吃两顿,现在大概还蜷缩在被窝里,但我们仍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寂静,那就是死寂,仿佛人都走光了,留下一个空庄,明伊没有回来,我也不知工地在哪儿,原想她晕过去了该回魏庄休息。

    我从门楣上找到钥匙,咿呀一声开了门,一股熟悉的茅屋味迎面扑来,泥灶、黄案桌、干干净净的,水缸也满满的,我住的那间,尚文定的被整齐地叠在床上,明伊房间两张床空着(我的床搬过来了),没有被,被带到工地去了,箱子上也空荡荡的,原先放着父母和弟弟的遗像,大概放到箱子里去了,韩国民看看三个房间说。

    “真干净,也很静。”

    “是啊,”我说;“坐吧。”

    大概是我们的声响惊动了人,门呀一声开了,喂牛的探头一看:

    “哟,是小蛮子啊。”

    “是啊,大爷,您好啊,”我们站起来;“这是韩国民,”我介绍说。

    “我知道,明伊早就提起过,”他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慈祥脸上并没有显出我突然出现的惊奇,更没有见到我的喜色(我以前经常在牛屋和他拉呱),而是一脸疑惑,接过我的烟后说;“你们这么快就来啦,见到大顺子啦!”

    大顺子是队长的儿子,和我一般大。

    “大顺子,大顺子怎么啦,”我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看我的脸色明白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说:

    “大顺子没什么,是明伊,她昨个在工地上又昏过去了,一夜没醒,队长天没亮就让大顺子上你县里去了,怕写信来不及了。”

    这话相当不好,我的心一阵紧缩,连脸色都变了。

    “什么来不及了,明伊究竟怎么啦!”

    “她抬着筐突然晕倒了,像上次那样,但一直都没醒过来,现在在公社医院,庄里人差不多都去了,马书记,老书记,还有胡九平也在那里。”

    这么多人都去了?

    “赶紧去医院,”韩国民说;“二十多里地应该很快赶到。”

    我把门关上。

    大爷说:

    “赶紧走吧,我来上锁。”

    我们急忙出庄,走上庄西口的小路,雪地里的脚印乱七八糟的,经过大徐家时我们跳过沟去找,门紧闭着,挂着锁,大概出去玩了,下雪天又没事,或许也在工地上。

    我们继续赶路,下午一点多走进公社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很小,只是个院子,两面是土围墙,正面是一排六七间的蓝瓦平房,一边三四间偏房,泥地、没有树、院子里站满了魏庄的人,大多数妇女在抹泪,一见我俩进去,他们说:

    “哟小蛮子来了。”

    他们让开路,我向他们问好,介绍了韩国民,然后过去。

    队长蹲在房门口抽烟,一如我们刚到魏庄时蹲在门口抽烟的样子,但这次一下子站起来,一脸悲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队长好,”我握住他手时说;“这是韩国民。”

    “队长好,”韩国民郑重地说,并点了一下头,表示敬意。

    “不客气不客气,”队长说,我一边递烟给他,一边说我们没碰到大顺子,昨天监狱里人来局里,说尚文定越狱了,明伊在工地上晕倒了,我们实在不放心,赶来了,先到队里,喂牛的说你们都在这里,于是立刻赶来,大徐家的人不在家。

    “是的队里的人也去过了,大概有事出去了,真不巧,”随后他说;“明伊第一次晕倒后,我和翠花她们都劝她回去,她不愿意,说是要和我们待在一起,想想也是,让她一个人待在庄里确实让人不放心,翠花她们都在这里,于是要她在工地上好好休息,可是你是知道的她只躺了一天就爬起来干上了,说是干干活心里还舒畅些(越狱的消息搅乱了她的心),翠花让着她杠头,没想到抬第二趟就倒下了,一动也不动,我们觉得不对,直接抬到公社,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她经历了那么多事,一直扛着,坚持着,这下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我觉得她年轻,坚强,是个好娃子,所以放松了,真后悔为什么不多想想呢,”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冬日午后的天空,抹了一下眼泪说;“看到你们来了实在忍不住,想起你们来时的样子,那时候是多好……。”

    看这么一个壮汉流泪心里绝不好受。

    “别难过,大叔,我们明白,”韩国民有点峺咽地说;“现在我们应该是冷静。”

    “嗯呐,我明白,你们真是好人呢,到俺这穷地方受这份罪,让人心痛,”说着,他镇定了一下说;“你们进去吧。”

    房间里不太亮,午后的冬阳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队长老婆、翠花、秀兰站在她两边。

    一张小罨床,明伊平静地躺在上面,床边的木架上挂着一瓶盐水,针头插在蓝色橡皮瓶塞上,没有插在她胳膊上,氧气瓶在床头,明亮的表计、没有汽泡的潮化瓶、挂在瓶头透明的呼吸罩、反射着光,这一切表明明伊走了,也许这些都没用上,因为盐水瓶满满的反着光,氧气表指针在高数值。

    她们三个看我们进去,含泪过来,安静中我向她们介绍了韩国民。

    队长老婆说:

    “是韩国民哪,明伊一直提起你,很想见你,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说着,又伤心起来,她眼睛红红的,翠花看看我们,弯腰对明伊说:“小蛮子和韩国民来看你了,”说着,哭了走了出去,队长老婆和秀兰也哽咽着出去,留下我们和明伊。

    明伊平静地躺在床上,军装、盖着上海带来的小花被、平原的冬阳从窗口斜进来,淡淡地洒在她身上,一层透明的薄薄的光,她们帮她梳洗过,头发、面容、高鼻梁、非常整洁,但她的脸又黑又瘦,曾经的烦恼和欢笑已离开了同样消瘦的额头和同样消瘦的脸颊,可她闭合的眼睛、修长的线条、从她闭合的饱满的眼帘来看,她好像还在努力地看着这个世界,这让我非常震惊,又说不出来的伤心,——火车声中自我介绍,明天的明,伊人的伊,扛行李、下火车、公社、土路、脚印、蒲公英、茅屋、油灯、拉碌碡、田野、小径、打听父母、弟弟、沱河、洋槐林、灰喜鹊、考大学、老师、笑脸、探监、她的心灵,从我和她认识起就没有平静过,一直在努力挣扎,如今她去世了,好像还在努力着、挣扎着,我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平静下来,我甚至听到她心底深处没压抑住的一声轻轻的叹息,我从盖着的被里拿出她的手,这个在火车上帮我放行李的手,做饭给我吃的手,现在不动了,我拿着,伤心,真心希望她到了那里后能平静下来,但她听不到我的声音,也看不到我的伤心,她一度的颀长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那颗努力挣扎不愿平静的心灵过早地带走了她的生命,也过早地使她闭上了看过这个世界的眼睛,午后的冬阳淡淡地照耀着她,她去世了。

    “这个时候你要挺住,”韩国民低声说,然后拿过她的手,握了握,放进被窝里,说;“我们认识了,你的那首诗很好,那无忧无虑的大海的波浪,就像我少年时代的步履,现在你回去了,愿你在那里一路走好,”说完,他也流了泪。

    这时队长进来,对我们低声说:

    “我们到外面商量她的后事吧,不能在她身边说。”

    我又看了看明伊一眼,抹好眼泪,和队长来到院子里,韩国民陪她,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屋里。

    “你一定要坚强队长说。”

    我点了点头。

    “我们刚才开过会了,”队长说;“决定给她打口杨槐树棺材,她喜欢杨槐林,把她葬在魏庄。”

    我深深理解他们的心意,河堤上的杨槐林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我们的苦闷、开心、憧情、眼泪、都在它那儿度过,能与它长眠自然很好,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深深吸了口气说:

    “我理解你们的心意,真心谢谢你们的心意,谢谢魏庄的人,可我不能答应,还是火化吧,国家也提倡。”

    “你说把明伊烧了,”队长老婆生气地说;“我们坚决不答应!”

    “是啊,坚决不答应,”翠花说;“葬在魏庄吧,我们能去看她,尚文定回来也能去看她,葬在魏庄,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我们,”说着哭了起来。

    我知道她们的感情,也知道魏庄人的深情厚意,他们一直把我们当自己人,魏庄的人。

    “但我不能啊,”我说;“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她父母现在在上海,我要把明伊姐弟俩的骨灰盒带回上海,明伊曾说过,要把弟弟和父母葬在一起,所以我要把她姐弟俩的骨灰盒带回去,葬在她们父母的旁边,让她们一家在一起,”我说;“火化后先放魏庄,等尚文定回来,我们再把姐弟俩带回上海。”

    翠花和秀兰抱在一起痛哭,队长老婆不停地抹眼泪。

    “是啊,”队长抹着泪说;“生没能待在一起,死了总能待在一起了,让他们一家团圆吧,”队长不住抹泪,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接下来我办手续,医院证明、公社证明、看着大红印章一个个盖下去,我知道明伊在魏庄的插队落户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还有她曾经的学生时代、曾经的不平静、以及所有的风风雨雨将一同被火化。

    不一会儿,公社的拖拉机开来,公社书记、知青组长、马书记、老书记、胡九平都来了,他们和魏庄的人一起为明伊送行,为一个知青送行,随后明伊被抬上拖拉机,我和韩国民也爬上去了,向他们挥手告别。

    明伊睡的是公社医院的床,到了火葬场再由拖拉机带回来。

    四十多里雪路一路颠簸,天黑前明伊被送进了火葬场。

    出来后看看高耸的烟囱,我再也忍不住,坐在路边,把积压的所有悲痛全都哭了出来。

    那天晚上一切办好后,我在县邮局挂长途电话,向单位续假,局长一口答应,说是办好了再回来,然后我们在街上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就去化肥厂找郑建国,当我抬起手来,准备敲门时,我想起我觉得我像大卫·科波菲尔一样,成了报丧的人。

    敲两下,门开了。

    郑建国一看是我们两个,非常吃惊,他披着工作棉袄、拿着钢笔、戴眼镜、亮着台灯、桌上堆着各种材料,他已是副厂长,很忙,另外三个已熟睡。

    他请我们进去,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出来,介绍了韩国民,我轻声说:

    “明伊去世了。”

    他又一惊,立刻用手扶了一下眼镜,凝神看我,大概是我一脸的疲惫和悲伤,他明白了,请我们进去。

    他依次把他们推醒,他们三个醒来,眼睛被灯光刺得眯起来,当看清房间里站着的韩国民和我,吃惊、疑惑。

    “明伊去世了,”郑建国说。

    他们一骨碌坐起来,立刻明白了我这么晚站在这房间里的原因,他们随即像军人样穿上衣服起来。

    我介绍了韩国民,并讲了明伊去世的经过。

    “这么说,你到公社明伊已经去世了。”

    “是的。”

    “医生怎么说。”

    “心力衰竭,过劳死。”

    “现在在殡仪馆?”

    “是的,后天办事。”

    他们都不出声,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这种沉痛里夹着一种深思,一个年青的生命离世自然会让人深思。

    郑建国让旁边的一个人去请苏新新,他立刻出去,他们大概以前就是那样,遇到紧急情况立即通知,

    半个小时后苏新新匆匆赶来,她的眼睛有点红,想必是哭过了。

    介绍了韩国民后,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说:

    “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真有点遗憾,晚饭都吃过了。”

    “吃过了。”

    “那就好,”随后她看看我们说;“她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离世,让人震惊和伤心,但愿她能安息,”她停了一会儿说;“这事不能让尚文定知道,谁也不要跟家里人说,”转而问我;“她还穿着挖河的衣服?”

    “是的。”

    “那她替换的衣服还应该在工地上,不用回去拿了,心慌意乱的谁也想不到,明天我们去把它洗干净,这是要做的,”随后她问我;“尚文定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

    “应该不会这么快,如果他回来,我和郑建国去和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和身体。”

    我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苏新新和另外两个招工在轧花厂的大徐家女知青把明伊里里外外的衣服以及鞋子洗干净了,天黑前给明伊洗澡,这些殡仪馆的活苏新新她们自己干了,然后给明伊穿上了留有这世上最后一缕阳光的衣服,那身军装。

    第二天上午,魏庄的人赶到了,明伊被推了出来,简单的小车,平静的人,队长在她身上严肃地慢慢地撒上了一把魏庄的土,让她在那儿也能感到魏庄,队长老婆、翠花、秀兰、在她身上放上沱河堤上细杨槐林树枝、还有小麦、白干、高梁、玉米,苏新新她们在她四周放上了纸扎的花,冬天没有花,那时候也没有花店。

    追悼会是简单的,队长先说了话,然后郑建国念悼词:

    “明伊,生于1948年,49年跟父母随大军南下到上海,她念过小学、中学、高中、69年夏天来到安徽淮北农村插队,1976年1月11日作为知青在魏庄去世,她的人生是短暂的、但她也愉快过、希望过、爱过、哭过,愿她安息。”

    一身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这时我想起明伊弟弟的追悼会,我们也鞠躬。

    明伊被推了进去,不一会儿拿到了骨灰盒,一个小木盒,由魏庄的队长带回去,暂放在磨屋里,她弟弟的旁边。

    下午,队长他们回魏庄,郑建国苏新新他们回单位工作,我和韩国民搭长途客车回自己的县城。

    大嘴青蛙和白文静没联系上,郑建国说他们去旁边的县城玩了,也就是李大民那个县城。

    然而这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切却很平静,并没有发生我梦境里担心的事,但似乎又很不平静。

    现在我得回头说另一件事,元旦前后的两个星期,我共收到明伊两封信,她告诉我她和尚文定都很好,他在监狱里能安心劳动,只是人很瘦,他每次都向你问好,她还说过两天她就要上工地挖河,离魏庄有二十里地,住那儿,这让我想起冰天雪地、北风呼啸、河边、窝棚、地铺、难吃的白干面馍,她还说因为要上工地了又去看了一次尚文定,苏新新和郑建国说,大冬天的不要来回跑了,他们会去看尚文定的,还说好了今年春节,大徐家的人和我们都去苏新新那儿过年,韩国民也要去,到时候他们会给你写信的,离春节还有一个月呢,看他们在她那样困苦中关心她,我很高兴,也为不久的春节聚会高兴,我告诉她,我现在正在看于光远和苏星编的《政治经济学》,还有《人本主义》,《唐诗三百首》,因为实在没书看,她说我能学习她很高兴,但希望我能看数理化之类的书,这些书实用,对工作也有帮助,她说我和韩国民住在一起很放心,每次来信都向韩国民问好,韩国民当然也向她问好。

    “不会,还没到那个程度,”说着,他点了一支烟,升起的轻烟底下一端细长、上端像蘑菇伞面、青色,慢慢在房间里散开。

    烟、酒、发红的电炉、不知不觉到了天微明,此时天已亮,雪也只剩下老天爷最后撒出来的那把,细小,零零星星地东飘西荡,但万物一片洁白。

    这时班长找来,推门一看:

    “快醒醒,”他说;“到站了,”他还摇,他旁边站着列车员,原来他也睡过头了,列车要掉头了,

    我终于醒了,车厢里空无一人,哐当一声,车头接上了车厢,我们赶紧下了车。

    总局的会我一点也没听清,我被那个梦搞得心惊肉跳,很凄惨,回来的路上,他什么也没说,我却惴惴不安,不好的事太多了。

    那天晚上喝酒,他谈起了他的身世,这个我感兴趣,想了解他,于是安下心来听。

    他说他是老二,上面有个姐姐,子妹八个,因为家里穷,姐姐早就参加工作了,父亲得肺结核(那时我们还没有青霉素),早逝,母亲带着八个孩子(最后两个双胞胎),没法改嫁,早出晚归工作家务,也不太重视文化,所以念书念得晚,他小时候每天早晨,背筐、扒子、捡过垃圾再去上学,但他拼命用功,成绩出类拔萃,他的理想是进大学,但还是家里穷,让他进了一家钢厂的技校,希望他早一点工作补贴家里,他下面还有六个弟妹呢,他还没毕业,停课了,说着他停了下来,神色深沉,窗外雪花飘飘,一个接一个形成斜线,仿佛往昔的岁月一片一片下来,也仿佛往昔的梦一朵一朵下来,地上雪白一片,无穷无尽,我们都离不开往昔的岁月,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他停课到下放,随后如何进供电局的这段历史,虽然说不上波澜壮阔,却相当曲折,也可说惊心动魄,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经历,垃圾筐、书包、红袖章、上山下乡、招工、骑自行车,平原里巡线,斧子、刨子、木匠、不制的头、不洗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的书、一幅幅岁月的画覆盖他脸上,印出年青、苍老、重叠、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听出他说的那些事只是极大范围中的极小一部分,夜深中,我说了明伊和尚文定的事,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说,每一个知青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说完后一气喝了三盅酒,说,应该是每一个人的后面都有一个故事,生活不会让我们平静。

    接着我们到外面上了一趟厕所,那时候房间里没有厕所,都要去环城路对面的公厕,护城河的坡上,公厕是蹲坑,很脏,昏暗的灯光,满满的粪便,第二天清晨郊农来打扫,用木板车拉走,才干净些。

    “怎么,一夜没睡,在喝酒,我也来两口,”一看是口子酒,馋得一口气喝了三盅,好酒,抹了抹嘴说;“今天到总局开会,九点的火车,不准缺席,”说完不见了。

    到总局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一天一班,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只有一列火车在蠕动,车窗闪过树、田野、小径、远处的村庄、下一站是终点站,车厢里空荡荡的,我和他各找三人座的空位躺下就睡,哐当哐当声中我很快睡着了,可睡不好,摇榣晃晃老觉得要掉下去,还做梦,月色里,明伊穿军装,神色凄惨地站在魏庄庄口,瞪大了眼睛,一副求助无门地向前伸着手,这个梦搞得我怪难受的,于是我决定回魏庄,夜色里明伊不见了,月亮也不见了,于是我绕着魏庄,可我怎么也进不去,魏庄死气沉沉的,惊恐中我听到大气子的母亲在喊魂,‘小——来——子——回来——吧’,她突然站在我面前,还狠狠地抓住我,那眼神很恐怖,仿佛是我把小来子带走的,还死命地摇我,我想动,却一动也不能动,她还凶狠地榣,我终于从恶梦中醒来,喘着气,一看是俯身的韩国民,原来我还是在梦中,他干嘛那么凶狠狠呢。

    “也许吧,她在雪夜中会想到我们,我已经把你介绍给她了,她很高兴,房间里多了个人,会有许多生机。”

    “是啊,”我说;“外面的雪真大,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会不会压断电线,”我问。

    他看了看干净整洁的房间,到外面拍打了一阵灰后脱掉工作服,挂在门后(我用他的大钉钉在门后,规定脏衣服挂在那里),从干净的床底下拿出两瓶口子酒(当地一种很好喝的名酒,我父亲和叔父都说很好喝),还有一条绿色的名字带有诗意的“奔月”烟(唐诗:‘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意思是抽了这个烟也会像常娥一样奔月),于是,那天晚上,小城飘着雪,我们喝着酒,他的拳划得太烂了,老是输,他一点也不在乎,说:

    “你处处都想争第一,这是大忌,你看看我,样样都有兴趣,样样都想做得最好,人怎么可能样样都第一呢,却一事无成,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专注一件事,希望你今后注意。”

    “既然等了,”我喝了口酒说;“就会一直等下去。”

    “所以才会有痛苦,苦了她了。”

    “所以她这份情意深重,”我说;“她远在上海,也不知她是否知道我们雪夜中谈论她。”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路面雪白,没有脚印,小城已入睡,那时候没有娱乐活动,连收音机都少见,什么是夜生活根本没概念,雪花中的小城一片静谧。

    回到屋里,我们披上工作棉袄,我有点急不可耐地坐在电炉旁,他喝了两口酒,说了他的恋爱经过,中学同学,一直等到现在,也不知今后会怎样。

    分到外线班第二天,班长、师兄指导、北校场边学爬电线杆、15米高、水泥、拔稍、只有爬到顶上才能工作,爬上去是第一技能,练胆子,地面是没工作的,越高越抓得紧,生怕掉下来,上面正运行35kv输电线路(与它保持安全距离),三根粗黑的电线在北风中呼啸,杆稍微晃,灰白水泥杆光滑,棕黄麻绳窄木板三角板、铁灰弹簧钢脚扣、灰白铝合金等径脚扣爬十八米以上等径水泥杆(三种登高工具),班组里识别材料工具、楔形线夹、悬垂线夹、碟形瓷瓶、柱式、横担式瓷瓶(统称绝缘子棕红、白色)、导线规格、以及镙丝刀、老虎钳、扳手、保险带等,这是初到县供电局的工作。

    我搬到韩国民那里两个星期后,也就是说新年元旦后的第一个星期,下起了这年的初雪,平原里冬天的气候非常干燥,雪花虽然轻轻飘飘,不密,垂直、斜飘、却带来江南一样润湿的空气,沁入心肺,让我欣喜,而他的碗柜也打成了(一人多高,木材的本色),成了一件漂亮的作品(他把他做的家具都看成是作品艺术品),长和宽计算得非常得体,修长地竖在那儿,那些门啊,镂空的花格啊,扁小的抽屉啊,都做得非常精致,丝丝入扣,真让人喜欢,没想到这么一个邋塌的人做出的东西那么漂亮,他学的几何学、数学、都用到上面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顾主来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走,可他看也不看,说是做木匠的乐趣在于设计、计算、思考,成品后它就没了想象力,思维也就枯竭了,硬要看的话,也只是一件不会动的死家具,到处都是缺点,所以懒得看,真是奇谈怪论,人家都是做好了再欣赏,他非要和别人不一样。

    顾主走后,我把房间打扫干净,看看外面的雪花,看看安静的小城,飘雪的小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恬静和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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