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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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和平原里大多数县城差不多,只是稍微大了一点,城中心是十字街口,有不大的银行、百货商店、邮局、统一的灰色,再过去一点是电影院、红瓦,这些建筑都陈旧了,在冬天的寒风中耸立着,县城不大,没几条街,人不多,那时候也不热闹,比较干净,有落了叶的行道树,然而它是一座千年古城,秦朝设为郡,有围绕的千年护城河,只是没了城墙,我第一天连断壁残垣都没找到,大多数是小片黑瓦的低矮平房,有的还是土墙,许多小巷,一条小巷里还有一家叮叮当当的铁匠铺(使我想起公社、大队的铁匠铺),从它的矮檐和发黑的青砖来看,应该是古老的,有一棵多结的树,但已不打兵器,靠墙的昏暗里放着锄头,镰刀之类的东西,我有点失望,然而第二天班长说,西关还有一点城墙,我赶紧去,我一直想看看《三国演义》和《水浒》里的那种古城墙,果然有,还有拱顶城门,封死了(里面是一家事业单位),大青砖的城门楼很高,留着飞檐阁顶,两边各有一截雉谍墙,这太让人惊喜了,看看远古宽厚的大青砖城墙,高高的雉蝶,反射着现在的光,仿佛里面的岁月跑了出来,古时攻城战、云梯架好、城垛的箭、箭头闪着光飞蝗般射下、杀声震天、那些刀啊、枪啊、反射光、把爬上城墙的人刺下来、砍下去、直坠的刀、飘落的帽子、再把烧着的云梯推倒、上面的人惨叫着掉下来、仰面、蓝天白云,这些声音几千年过去了,蓝天白云,只留下这段肃穆的古城墙,高高的飞檐阁顶闪着光,府视下面的护城河,柳树依依,河对面“北校场”(古时练兵、比武、出征集结的地方),很大,足有两个足球场,一半成了公园,纪念着一位新四军师长,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公园,*的雕像一直耸立在那儿,长年围绕着松柏,除此之外,这个小城只留下“东关”、“西关”、“南关”、“北关”以及城外的“四里铺”、“十里铺”等古名,校场的主席台很大,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比它还大的主席台(它不大也不行,想想那能容几十万军队的古校场),主席台后面是沱河,对岸是发电厂,再过去是新汴河,我没想到又看到了这两条美丽的河,使我有了错觉,仿佛被它缠住了,又回到了河的这一边。

    几天后,我被分到外线班,工作是保证野外输电线路的安全,那些架着高压线的杆塔,低的十几米,高的三四十米,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上去下来就是一身汗,工作是辛苦的,但在高高的杆塔上能看到一年四季平原里最美丽的风光,只有灾害天气,或意外引起的事故,我们才会风驰电掣地出去抢修,而平时的维护保养在春季和夏季,秋季开始清闲,冬天做计划,春天钱批下来才会一条线路一条线路地进行维护保养,那时我们会住宿在沿线的县城,因此整个冬季最清闲,说声上街买东西,看电影都可以的,但不能离开县城,要随叫随到,十几年的外线生涯,我只有一次被电影院的广播叫出去,站在雪花飞扬的高高的铁塔上,脸上一半是冰雪,一半是汗水,外线工那时候最辛苦,也是那时候在飞扬的雪花中才显出杆塔上的英姿。

    小城的生活总体上清闲,没有我想象的那种天天都是严肃和紧张。

    我到那里的第一个星期认识一个人,算是平常的呢,还是不平常的,看下去就知道了,他是总局派驻到我们县的一个巡线工,叫韩国民,此我大八岁,也是上海知青,下放在淮北的一个农场,比我早两年进供电局,食堂买饭时他排在我前面,听见我说上海话,回过头来主动作了自我介绍,并让我去玩,他在供电局后面的家属区里,只隔一道围墙,所以一个雨天我去了,他那里还没到,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一个人住一个很大的房间,他在做木匠(没想到),屋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加工过的和没有加工过的木料,地上摊着斧子、锯子、刨子、凿子、磨刀石、和旁边的一盆水,床底下、桌底下都是刨花屑,换下的衣服也不洗,东一件西一件地乱扔,头发长了也不剃,胡子也不刮,好像他从来不照镜子似的,屋子里有一种浓浓的怪味,那就是不洗的衣服、被子、不洗的碗筷、木头的刨花味、以及怕着火扔在碗里浸泡的烟头,整个儿看来,人和房间不仅邋塌而且难闻,像一只巨大的腐烂的垃圾筒,女同志只会站在门口,绝不进去,这玩啥呢,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的书,他的床很大,由两张单人床拼成,为了睡觉,他把靠床边的地方清理一条,正好一个人的地方,也只有那条地方是干净的,是他睡觉翻来覆去磨出来的,这屋子格外古怪,有一种捡垃级的乱哄哄桥洞里的感觉,但又有那么多书,所以我第一个感觉他实在是邋里邋塌披头撒发的洞穴人。

    然而这些褐色、淡黄色、黄黑、色白、蓝色都是些什么书呢:《古代汉语》(我头痛的书)、《说文解字》、《康熙字典》(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字典),《政治经济学》、《人本主义的研究》、《忏悔录》、《龚自珍全集》、《修辞学发凡》、《空想社会主义经济学简史》、《唐诗三百首》、《外国民歌两百首》、《形式逻辑》等等、等等,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本小说,这景况让我吃惊,一个喜欢看书的人不喜欢看小说,我能说什么呢,屋子让我吃惊,人让我吃惊,书也让我吃惊,他看我这种神态,笑着说:

    “怎么,没找到能上手的书。”

    “没有。”

    “这类书读的人不多,但有好处。”

    “不喜欢。”

    他依旧笑着说:

    “不喜欢并不等于没用,不过我看你喜欢看书。”

    “喜欢小说。”

    “那是另一类书,喜欢的人多一点。”

    “小说有意思。”

    “小说只是拐弯抹角地表达思想,不如这类书直截了当。”

    “我不喜欢思想。”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

    “不喜欢思想也是一种思想,一种观点,不学哲学也是一种哲学,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信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用自己的人生哲学指导自己的生活,只是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哲学罢了,哲学从小的方面来说,解决人生观,从大的方面来说,解决人类和宇宙的关系。”

    我觉得很好笑,碰到个邋里巤塌的洞穴人却和我淡哲学,我这不是说我比他懂哲学,我是根本不懂,而是觉得好笑,怎么又会碰上一个喜欢思想、精神,喜欢哲学的人。

    “好啦,”他笑着说;“你笑了,我知道你奇怪,怎么会碰上我这样的人,今天不谈这个,我的屋子乱七八糟的,没人愿意和我一起住,来了两个吵着闹着调回去了,如果你愿意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

    我抿着嘴,有点犹豫,这么个稀奇古怪,不会享受干净,而且一股难闻的味,要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花花绿绿的书,这么大的窗户,这么充足的光线,这么明亮的玻璃(我可以把它擦干净),还有一个厨房,实在对我诱惑很大,我不想呆在又低又暗的地下室里(我们供电局在环城路边,环城路大概是建在古城墙地基上,高出县城地面有两三米,我的一层楼宿舍在路基下,开窗是黝黑的路基,开门是局里的院子,一个水池,所以窗常年不开,灰大,光线暗),但这里淡黄的刨花、杂乱的木料、乱扔的衣服、磨刀石、水盆、一个邋塌的人,不过它还有两张大书桌,有抽屉,于是我说:

    “要我搬来可以,但我得把它打扫干净,你得剃头,刮胡子,洗澡,不能搞得那么臭。”

    “你还谈件呢,”他哈哈大笑说;“随你便。”

    就这样我搬了过去,很快和这个洞穴人成了好朋友,我的勤快,我的爱干净,得到了他的赞赏,但这种赞赏是付出代价的,我就像小工一样帮他买饭、帮他洗衣服、催他洗澡、剃头、天天打扫房间,但我也得到了回报,宽敞的房间,明亮的光线,一张书桌,一个朋友,还从他那儿学到了好多知识,第一次听到中国的汉字,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成其字,他举例说,“鱼”和“月”古人就是把它们画成“鱼”和“月”的形状,再简单一点的“大”字,古人认为天大、地大、人大、故大字从人,古代的“大”字是这样写的,他蘸了点磨刀水,把大字一横的两头朝下弯,果然像个人形,还有会意字,常用的“旦”字,就是升起的太阳和地平线,“未”来的“未”,底下一横长,表示你有将来,“末”路的“末”,底下一横短,表示没有时间,事物快结束了,古人造字很聪明的,他说现在的简化字简掉了美感,简掉了民族特性,简掉了汉字的特殊意义,再下去只成一个符号了,以后中国的历史只有专家能看懂了,会有一天遗憾的,他批评起简化字来,可我觉得即便是简化字写起来也特烦,绕来绕去的,有时搞不清一些字的边旁在左边还是右边,越看越不像,明伊教的一个小学生,我估计刚学字,她把“黑”字的四点写到上面去了,还对明伊说一点也没少啊,真是笑死人了,他说学起来是困难的,但一旦学会,不用去拼音,一看就知道,浏览和阅读速度会很快,这是它的优点,是其它语糸不具备的,即使是少一撇或少一点,其他人还是会认识这个字的,这是我从没听说过的,这个字还有这么多“由头”

    我也第一次听到诗是有“诗眼”的,他一边唰唰地刨木料一边说;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眼就是“疑”,疑字解开了,全诗就贯通了,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一首思念故乡的《静夜思》,家喻户晓,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不理我的神色,继续说;“明明是月光,他完全知道,为什么还要怀疑它是霜呢,霜是秋天的,白色,寒冷,他一个人在异乡,晚上醒来感到孤独和寒意,这才会怀疑床前的月光像霜一样撒在床前,于是想起故乡,故乡是温暖的,有亲朋好友把盏,亲切的山山水水,所以才会去看勾起他思念的月亮,低头思念故乡,诗眼就是“疑”,这疑字不是比喻,也不是兴(诗歌常用的一种手法),这就是别具一格,这首诗有点凄凉,但凄而不伤,因为月亮总是带着浪漫和美丽,这就是这首诗的魅力,从艺术上讲情景交融,有静有动,但最大的特点是全诗无修辞成分,这种境界很难达到,不过今人解诗很难达诂(诂,用今天的语言解释古人的语言),所以各有见解。”

    他还说别人表达不出来的你表达出来了,这就是诗,别人没感到的你感到了,表达出来了,这也是诗。

    这真让我吃惊,吃惊的不是他对这首诗的释意、对诗的理解,而是他这个人,一个做事到极至的人,以后我查找了所有对那首诗的注释,都没有像他那样从深处释意的。

    他还说唐诗宋词写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对大自然的感慨,熟读它们就可以了,用不着去写诗,因为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看不到好诗了。

    我有点不服气,诗不就是表达感慨和心境的吗,我把明伊写的那几句诗给他看,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那无忧无虑的大海的波浪,就像我少年时代的步履,那海鸥点起的圈圈浪花,就像彩虹中的莲花,是我那时候的笑脸。”

    他说好诗,有想象力,但不深,用了太多的比喻,再好的新诗也成不了一个时代。

    这家伙看不起新诗,还说用了太多的比喻,比喻不就是为了意思更明确更形象吗,我就给他看尚文定写的古诗《夜过南京长江大桥》,“江阔桥悬黑夜低,两岸泊船灯万里,白天千帆点点影,夜来岸明水天黑”。

    好诗,有点意境,但五绝的话后面两句对得不工整,还有点摹仿,使人想起“门泊东吴万里船,”只能算及格,这家伙还真有点老气横秋,说不出半句赞杨的话来,我有点故意逗他,给他看我写在魏庄会计棋盘两边的对联,“车马将中自有乐趣,楚汉界外别无沙场”。

    他说这是小孩子嬉戏的坊间玩意,说我这个年龄应该看《形式逻辑》,《人本主义的研究》,《政治经济学》之类的书,这对你有点难,你看过哲学书吗。

    我得意地说,我看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他毫不在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真让我有点气愤,第一次遇到一个不把我当一回事的人。

    第二天我就写信,把这个让我生气的人告诉明伊,但我又不得不佩服他。

    她说,能让我佩服的人少之又少,希望我虚心向他学习,跟他多学点知识,说是能遇到有才华的人,是人生的一种幸运,也很想见见他,但她一直没能见到,这个始终关心我的人,她最后的那个小小的心愿没能实现,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然而,两个月的学习生活终于在数不清的哈欠和懒腰中结束了,也到了寒风凛冽的冬天,我们告别了这座既美丽又干净的小山城,四十多个知青风流云散,我和另一个上海知青没被留总局,分到下属的一个县(专区所在地)的小供电局,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县供电局(包括总局,冬日的阳光里)和我想象中的工厂大相径庭,相去甚远,没有车间、没有机床、没有产品、更没有生产线的隆隆声,它只是挂了牌的院子,一个能停放几辆车的四合院,紧靠环城路,东面一座白色的四层楼,顶上一个很大的露天晒台,能凭护墙眺望,平原上的楼房、田野、小径、村庄、铺展开去(后来我常常上去),楼里是各科室和单身宿舍,住宿和办公混在一起让我惊奇,对面是一个高高的仓库、旁边一小块空地、高高地横一根粗大的钢梁、挂一个吊链葫芦(起重工具)、垂着粘满油腻的粗铁链、下面是待修的几个变压器、一个在渗油、锈迹斑驳,北边一排红瓦平房、中间是校表室、两头住着家属,南边一排蓝瓦平房、两个班组、一间小仓库、一个小食堂、旁边过道后面是公共厕所,冬阳里,小孩在院里玩耍,洗的衣服啦、被啦、也都晒在院子里,整个儿看来,这里像是有局长管理的大杂院,不太像一个“企业”,我没想到“工厂”是这样的,而我又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人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急不可耐地出去东逛逛西逛逛地看看,看看这里的街道,房子,商店,人,而我的人生又注定要留在这里,所以下午报到后就急急忙忙出去看这个县城。

    队长同时收到信,笑着听我念,他们一家很高兴,向你问好,希望你有空回魏庄,有困难跟队里说。

    再过几天要播麦了,大雁越来越多,想起你在这里的日子。

    另,你的信错别字很多,让人猜,也第一次见了你的文笔,很有趣,让我笑了很久,但你得买本字典,那样我就不会抿着嘴笑你的错别字了,你真是太有趣了,尚文定也笑了很久,从来没见他这样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写日记,作好准备,因为你总有一天会拿起笔写我们,把你内心世界那些不同的理解写下来,一定很有趣。

    明伊

    x年x月x日

    她的信为什么这么短呢,是灯没油了,还是累了,想起她瘦得像骨爪一样的手在昏暗的油灯下写信,还要一个人在圹野里来回走四十多里地寄信,心里不免涌起一股酸楚,以前我们都是一起去的。

    饭后,仓库里,四十多个知青趴在电灯下写信,向家里告好消息,告平安,明伊、尚文定应该已熄灯,上床睡觉,我写了六封,夜11点,仓库熄灯,我们入睡,离开魏庄的第一天就在寂静中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领队进来说,今天是星期天,休息,自由活动,大家一阵欢呼,没想到工人是有星期天的,只知道赶集日,于是蜂拥而出,寄信、逛商店、看火车站、一整天都在小城里转,明伊在魏庄拉犁耕地,尚文定在砖窑打坯,晚上我们三五成群地在饭店里聚餐,第二天的招工生活在酒味里结束了。

    第三天开始单调的学习生活,大仓库里,坐自己的床上,报纸、学习材料放各自的箱子上、听一个人念、非常枯燥,我们就在这种枯燥中不停地抽烟、打哈欠、伸懒腰、而新的生活也就不知不觉地在哈欠、懒腰、烟雾中开始。

    今天就到这里(愉快的一天,灯也快没油了),我也该休息了,现在你的床已搬到我的房间,翠花和秀兰轮着陪我,她们也向你这个“小蛮子”问好,最后希望你常来信,很期待。

    身体健康,工作愉快!

    我在各方面都很好,瘦一点没关系,千万不要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现在有空就去看大娘,她也很好,收到信很是开心,只是有点想你,要多写信,她一个人在家能听听你的信(会计大声念的很多人在听),那是很大的一个安慰。

    尚文定很好,你招工了,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让我向你问好,有机会他会给你去信的,他的事你放心,我会去看他的,我们都希望你注意安全,你是和电打交道的,要小心,谨慎,让我们放心。

    我们停在供电局大院,水泥地、篮球架、四五辆绿色解放牌卡车、周围有树、宿舍、办公搂、一些人从敞开的大窗口张望我们,领队从驾驶室出来,很高,军装,戴没帽微的军帽,他挨个点名,我们有四十多个,从各公社招进来,他指挥我们把行李搬进旁边一个大仓库,里面已腾空,打扫干净,一人一张木板单人床,旁边放各自的箱子、暖瓶、旅行袋、脸盆、一阵忙乱之后又恢复了秩序,他把我们集中起来说:“从上卡车起,你们就不是插队落户的知青,是供电局职工,新学员,也就是学徒工,这儿是总局,从明天起你们在这儿学习两个月,再分到下属的各个县的供电局,你们要遵守纪律,不能像农村那样自由散慢,有事向我请假,现在到食堂吃饭,炊事员等着你们。”

    外面天刚黑、远处火车声、高楼点点灯光、局内停车的空地、有树的车道、宽敞明亮的餐厅、电灯、干净的长条凳、方桌、雪白的一粒粒米饭、碧绿的一片片青菜、油亮的红烧肉,我们吃了个够,直打嗝,明伊在魏庄,漆黑的田野,茅草屋,油灯,小案桌,红薯汤,白干面饼,尚文定在监狱的铁窗里,同一时刻,我们三个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这是不是命呢。

    第四封信是明伊的,她说:

    你好!

    在田里收到你的信很是高兴,也放心了,你说天天学习,要学两个月,让你烦,你一定要安静下来,一定要改掉坐不住的习惯,虽说改掉习惯很困难,但人是有毅力的,有毅力就能成功,铁棒还能磨成针呢。

    第六天我们收到了回信,四十多个知青的信有一大堆,传达室的老师傅把信放在靠门口的一个知青的箱子上,粗壮的手,一封一封地念姓名,我们上去领,领队说,今天学习就到这里,你们看信吧,这领队既爽快又有人情味,工人就是这样的吧,何况又在北方。

    我有四封,家里的,郑建国的,苏新新的,明伊的,在新的地方收到朋友的信很是高兴,郑建国要我买书,努力学习技术,苏新新也要我努力学习,要听领导的话,这样工作才会有方向,才有干劲,要遵守纪律,不能像农村那样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最后附言,要我注意安全,她和郑建国的字刚劲有力。

    卡车在颠簸中疾驰、褐黄砂礓路、厚重的深绿色解放牌车头、翻滚飘扬散发浓厚的尘土、望不到边,无人的平原,可同车的知青有说有笑的,有上海的,本地的,都是知青挺亲热的,叽叽喳喳很兴奋——,(离开家乡、城市、新衣服、新行李、纯朴幼稚的脸,锣鼓、大红花、把我们送到一个偏僻的乡村,接受困境、艰难、甚至危险(精神、思想、惆怅、痛苦),城市、高搂大厦、宽敞明亮的火车车厢、偏僻贫瘠的土地、茅草屋、油灯、井、锄头、铁锹、扁担、高粮、红薯、烈日、风雨、小径、河流、月亮、星星、日出而作落日而归,一幅幅图画重贴在脸上、粗糙的皮肤、发黑的坚毅的脸、褴褛的衣裳、破旧的行李、用变了调的家乡话说话,大家终于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很兴奋,可是,我们离开了荒凉、艰辛、茅屋、锄头、镰刀、难道没留下东西吗,也没多一点东西吗,望着这一张张发黑的坚毅的而兴奋的脸,这兴奋的脸后面有什么呢,父母的高兴、今后的憧情、可以说,这一卡车的知青上山下乡结束了,可后面还有什么呢,我们大队还有三十多个知青,六年才走了两个,农村茅屋油灯下,城市高楼电灯里还有多少知青和家长们在翘首期盼,想到明伊和尚文定,尚文定的母亲,我有点忧郁,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明伊和尚文定的时光已不多了。

    卡车开得很快,尘土飞扬,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村庄隐隐,小径蜿蜒,一路上的情景我只记得卡车开了很久,单调、枯燥、太阳偏西,卡车终于途径一个县城时在一个小供电局门口停了一下,领队和司机进去办事,我们也下车洗脸喝水,我们又是一身尘土,休息了一会儿,又是砂礓路,又经过一个县城(那里的酒很出名,棕褐色的酒糟铺晒在厂门口两旁的空地,上面是辽阔的天空),终于在日落前看到一个依山而建的新城市,迤逦的线条黑黢黢地突出地平线上,知青们兴奋地站起来,快到了,我也起来扶着车拦眺望。

    夕阳又大又红,在山脊上,那是小山,能看清整座山的轮廓,又红又圆的夕阳,依山而建的房子,大多数是新的,看样子也就几年光景,蓝瓦的、红瓦的、白色平顶的,像梯田似地一层层铺展到山脚,树影幽幽摆动,我们在山脚沥青路上开着,平坦、干净,美丽的风光使我心情好了许多,在一个丁字路口,一座白色的新建的四层楼大饭店,对面是供电局,我们的目的地,它敞开的大门,一条干净的沥青路直通火车站,火车的汽笛声悠悠传来,充满了城市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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