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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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文定还在游离中,没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即便是现在,我都相信他是在朦胧中,实际上他是清醒的,他说:

    “生命是什么呢,是组成肉体的细胞,这些细胞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生命力是强大的,它为了活下去,会提醒你,让你吃最恶心的东西,睡最肮脏的地方,忍最难忍的苦,不过那是以前的想法,现在明白了,那些痛苦啦、伤心啦、往事啦、怨恨啦、都是精神上的东西,你可以用另一种精神力量去铲除它,现实世界里解决不掉的东西,你可以在精神世界里解决掉,这些天来我就在做这些事,铲除不愉快的精神和往事。”

    这还算正常吗,干这种事。

    “别那么瞎想,”队长终于忍不住说;“活下去就行。”

    “是啊,”翠花说;“什么生命啦,细胞啦,精神啦,力量啦,俺从来不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样多省心,俺看你们城里人就是不正常,房子一幢一幢多了,就变得怪怪的,人倒是挺好的。”

    “是啊,你的世界很好,田野,村庄,沱河,小径,很纯朴,而我的世界,就像你说的,房子多了,事就多了,人就怪了,”尚文定说;“现在我世界也被我铲除好了,吃饱了会感到舒服,看到鸟停在屋顶上会想到乡村的恬静,睡觉醒来(应该在做梦),听见母亲的洗碗声和走路声会感到安逸,看到花,会想到它明年还会开,明年的风还会在它上面轻柔地吹过。”

    “这样说不是挺好的吗,”队长说;“活着应该想愉快的事。”

    “是啊,做好那些以后我就是这样的了,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寂灭了一切烦恼,我的世界就是一片纯净了(‘寂灭’是佛教用语,佛或僧的死称作‘涅槃’、‘入灭’、常用‘圆寂’,意指‘圆满一切清净功德,寂灭一切烦恼’,是佛教宣扬的最高境界,含有重生的意思,后指死亡),就这样让自己变和尚了?

    “说得真好,寂灭了一切烦恼,世界里就是一片纯净了,”明伊的眼睛一亮说。

    尚文定的脸虽然仰着,像是在跟队长说话,其实是在恍惚中,听到明伊的声音转过脸来,明伊前一阵忙着上诉,有段时间没来,两人的眼睛一对视,脸上焕发的光一闪,互相吸引着,影响着,梦幻般地绞合着旋转起来,这种光在灰色的铁栅栏的反光、洁白墙壁的反光、整个空寂房间的反光里,像上面有牵引力似地上升起来,给人一种幸福感,监狱把他们隔开了,却又在精神世界里让他们聚在一起,这两个结在一条藤上的苦瓜,在现实的一连串的打击下,精神上竟会走向虚幻,像凤凰涅盘后飞向天空(不是现在的凤凰,是古代印度神话中的一种神鸟,古译‘凤凰’,每五百年引火*,火中诞生新鸟,在来自天籁的声音中,尾翼拖着光芒,五彩斑斓地飞向天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着这种光真让人不安,我情愿他们像翠花说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还让人好受些,难道他们真的像“歌德”所说的,“人总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东西当作仿佛可能的东西来处理”也就是,“向着可能性前进”,明伊和尚文定就是要用他们的精神力量来战胜压在他们身上的一切灾难,而且竭尽全力,不屈不挠地做,他们的性恪,使他们坚定地向着那个‘可能性’前进,就像他们以往的显现的宿命一样,他们在今后的已开始的,那样的幻想中前进。

    真是没想到才关了几天,就变成这样了,我们都非常震惊,这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哪,先前我们看到的都估计错了,队长和翠花也一脸这样的神色,难道监狱里的效果就是这样的,让人变得恍恍惚惚,但看上去又似乎不是,他的精神很集中。

    明伊关切地看着他,那眼神也让人心悸、睁大的眼睛、像精神病人的眼眸(上翘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样东西看、周围的一切静止不动了,脸上还有一种捉摸不定恍惚的光,难道他们有心灵感应。

    队长看了尚文定一眼安心了,悄悄地说:

    “午季结束了,你的人头粮明伊卖了,得了六块钱,队里再给你六块钱,一共十二块钱,待会儿明伊给你,你在里面吃不饱,要干活,千万不要亏了自己,设法买点吃的,有困难跟队里说,队里开过会了,魏庄再小再穷,也得顾着你,安心待在里面,孩子他妈向你问好。”

    尚文定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激动神色,说:

    他继续说;

    “我从小父亲就离家了,起先是害怕,其它也没什么,后来发现别人在背后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也起了变化,周围的东西也一点点冷淡起来,后来我发现自己慢慢避开人走路,说话的声音也轻了,那时候我心里就想,要是爸爸能回来就好了,我就可以和别的孩子一样了,妈妈也不会不说话了,后来大了知道照顾她了,但盼着爸爸回来的念头一直在心里存着,一直到现在。”

    尚文定说到这儿抬起头,视线离开了队长,不是看我们,而是上方空荡荡的空间,仿佛天花板不存在了,打开了,出现了无边的天穹,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感到他的反常,像病重的人,精神上上下下地游离在茫茫的无边无际中,竭力回忆自己飘浮在那天穹里遥远的往事,去看那时候的自己,那些缠绕他的一切,那些画面应该是一幅一幅栩栩如生的,童年的、少年的、父亲的、母亲的、学校的、家里的、那些图画里的声音,放学的钟声、路上的汽车声、朗朗的读书声、老师声、家里的父亲声、母亲声、姐姐声、厨房里的人声,颜色有,学校大门水泥柱的灰色、铁门的黑色、树的绿色、黑板的黑色、课桌椅和家俱的棕黄、书包的浅黄、衣服的兰色、衬衫的白色、裙子的深蓝、红领巾的红色,许多面容,老师、邻居、同学、父亲、母亲、姐姐、还有镜子里的自己,而且我肯定他是在按时间顺序有条不紊地看,他专注地看着,他的光头、眼晴、浑身上下散发着消逝岁月的气息,仿佛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过去、我们是现在。

    在那忙着上诉的期间,我并没有把包月琴对我说的话作为证据提出来,虽然揭露她的丑陋是勇敢的,为了正义背叛她的卑鄙是可取的,但那不会有效果,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承认,也会为我抛弃了她对我的信任而更鄙视这个世界,我们做事应该讲究效果或结果,正义和公正只有在最终的结果中才会现显出来,如果达不到那个目的,我们的整个努力过程,只会让对手嘲笑我们的愚蠢,法院也会认为我们的行为是不恰当的,甚至是无理取闹,干挠判决,这对尚文定是不利的,而我又不想做没有头脑的不会思考的人,所以我认为还是沉默的好,正义并不会在沉默中消亡,它总有一天会显出来,站出来,尽管在漫长的等待中是痛苦的,甚至是愤恨的,不平的,还要怀疑正义是否会来,但我明白一切都应该克制、希望、等待、虽说我对自己这样说,但我知道了包月琴的秘密,总有一种愧对明伊和尚文定,甚至是愧对整个魏庄的感觉,因为我对他们有了一个秘密,但我明白,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并不妨碍我们互相关心的真挚的心和我们的温情,可是你不得不忍受你心中有秘密的痛苦,但我坚持着,在那段日子里,在去的路上,我一直担心(明伊和整个魏庄的人也是如此),生怕他听到这个消息,在失去最后的希望后出现绝望,做出一些我们不愿看到的行为,我真的不知道人类克制自己疯狂行为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尚文定这个能力有多大,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坚强意志,会不会突然被愤恨击破爆发呢,会不会不顾一切地闷声不吭地撞墙,或者向天怒目不语,突然气绝而亡呢,这个也许的悲剧场面,都让我们去的路上忐忑不安,虽然我们(认识他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心中的不安说出来,但我知道在那儿,美丽的景色并不能消灭它。

    到了监狱,我们有“知青办”的证明,得到了允许,但翠花不能进去,只能进三个人,她死缠烂磨,不知怎么地竟扯到她姥姥和他姥姥是表姐妹,那人苦笑着让她进去了,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温情起了作用。

    里面走道,墙壁干干净净,电灯的光线明亮,尚文定坐在铁栅拦的那一边,穿着新囚衣,剃着光头,胡子也刮干净了,人清瘦,但精神尚可,我们稍微放了心,生怕他知道维持原判后的愤怒、绝望、郁闷、萎靡、都没有出现,那样的话,明伊会立刻垮掉的,也许他克制着,不让我们看出来,所以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脸上有一种游移不定的神色,他一看见我们就站起来,他没想到我们来这么多人,吃惊地说: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太谢谢魏庄的人了,你们从第一天起就把我当作魏庄的人,一点也不嫌弃,我也把魏庄当作是家,真正的家,在魏庄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不知是他在里面关了久了,整天对着一样的床、一样的墙壁、一样的脸、一样的光线、没人说话呢,还是苏新新和郑建国来过了,还是看到魏庄的人受到了感动,我看是后者多一些,这个沉默的人,脸上有一层薄薄的仿佛透明的激动的真诚的光,说话也有点不正常地多起来,这时我才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他眼神里那种游离和恍惚越来越明显,即使是现在,我还肯定他当时是在梦幻中。

    “你还好吧,”翠花关切地接着问。

    “还好,你的小豆子也好吧,”指的是她五岁的儿子,他经常随母亲来磨屋玩,尚文定和他玩得很开心,笑得也跟孩子似的,给他讲《西游记》的故事,从头至尾地跟他讲,他最喜欢听“七仙女”提着七个多彩的小仙篮,叽叽喳喳地飞去蟠桃园摘仙桃(那些桃子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九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大闹天宫后,孙悟空被玉皇大帝封为看蟠桃园的官,他还以为从此得到了天宫的尊敬呢,其实是个安慰奖,芝麻绿豆的小官,不让她们摘,七位仙女待在王母娘娘的深宫里,弧陋寡闻,不认识他,不像土地爷爷那样尊称他“齐天大圣”,还捏声捏气地说,“什么齐天大圣,原来是个猴头,”被这些美丽的仙姐仙妹们轻蔑,孙悟空气得哇哇大叫,小豆子每每听到,“什么齐天大圣,原来是个猴头”,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要他反复讲,现在为他讲故事的,让他有个开心的童年的人进了监狱,也不知翠花怎么向他解释。

    在得到那个消息(维持原判)的第二天,刚好是盛夏,沱河里的水到了最满的时候,我和明伊、队长,翠花一起去县城探监。

    虽然是盛夏,我们还是在平原里最舒适的、蠕动着轻纱般的晨霭的黎明中,经过寂静的田野和村庄,在夏日里最艳丽的晨阳中,走上高高的新汴河河堤,走过长长的闸桥,宽阔的新汴河,辽阔的蓝天,鲜红的朝阳,这条平原里最美丽的河,我们总是在命运中走过去走过来,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一边。

    他坐在铁栅栏里面,明伊坐在外面,我们站着,里外都只有一张凳子。

    “你知道了,”明伊连忙问。

    “知道了,苏新新和郑建国昨天下午来看过我了,”明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都来啦,有什么事吗?”

    “没有,”队长说;“坐吧。”

    自从尚文定被判刑后,我和明伊一直在艰难中过日子,我们除了早出晚归地劳动,还按照苏新新和郑建国的安排,忙着探监和向上一级法院申诉,然而,夏收结束了,我们得到的是维持原判,我们和魏庄的人真的很丧气,我们再也没有其它办法了,明伊消瘦了许多,父母和弟弟去世后,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又虚弱下去了,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大的打击,她什么话也没说,维持原判的消息传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我等他,”这话虽然使我得到了一点安慰,暂时不必担心她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但她更沉默寡言了,而我们又要等一个人回来了,这一等要四年,好的是能探监,不会杳无音讯。

    尚文定被判刑的事,我们没有告诉他母亲,也没有告诉他姐姐,我们大队和大徐家的所有知青都满着家里人,他们一直不知道尚文定进了监狱,我们也说服了尚文定在在监狱里给母亲写信,我们在魏庄收到信,再转给他。

    然而,我们依然无法摆脱和克制那种痛苦,魏庄的一切,磨屋、田野、小径、沱河、堤林、以及那些曾经经过魏庄的雷鸣电闪,风和雨,都和他联系在了一起,看到那些,我们不可能不想起他,而包月琴住过的那间小屋,也成了我们无法摆脱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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