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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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有两条,形成十字街口,一条东西向,一条南北向,两边都是土墙茅草顶(有一点瓦房),向西通向公社,就是我们来时的那条土大路,向东通向邻县,就是李大民插队的那个县,我们大队在县界的边缘,小杂货店、农具店、木匠铺、铁匠铺都在街的两旁,小饭馆在十字街口,而粮站和食品站(国家收购生猪和卖猪肉的地方)却在较远的东街口,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日里街上冷冷清清的,一逢赶集人山人海,两条小街被挤得水泄不通,街南头是家畜交易的地方,猪啊、羊啊、牛啊、驴啊等都牵到那儿,在一片稀疏的小树林里交易,交易有中间人,交易时不说话,用专门的手势,像哑巴似地交易,有时手伸到双方的袖口里交易,外行人既看不见,也看不懂,学校在它的对面,树林的北边是小卫生院,在那儿看个头痛脑热的,而赶集的人就在街的两旁,一个紧挨一个地摆下篮子和筐,卖各自的鸡啊、鸡蛋啊、鸭啊、鸭蛋啊(很少),以及各种蔬菜瓜果(西瓜、东瓜、北瓜、南瓜、丝瓜等),还有放在笆斗里的五谷杂粮和油料作物(芝麻、花生、黄豆、油菜籽等),他们蹲在各自的摊位后,不吆喝,不叫卖,任来来往往的人看和挑选,每五天赶一次集(农历逢五和十,其它集市会错开这两个日子,用二和八或其它日子,想赶集几乎天天有,只是路近路远,十几里二十几里路都有),我们刚到的时候鸡蛋一分钱一个,鸡不论大小五毛钱一个,猪肉大概五六毛钱一斤,因为是平原,很少看到鱼,即使有,大多数也是小毛鱼,我去赶集主要是凑热闹,顺便替庄里人捎点盐啦,酱油啦,点灯的煤油啦等等,有钱的时候买两包九分钱一包的“丰收”烟,我就喜欢人多,挤来挤去的热闹,待在魏庄望来望去的就是田野、小径、沱河,闷也闷死了。

    我跟着大队书记来到街北(出街口往西北五六里地就是魏庄了),那天不是赶集日,街上冷冷清清,那个生产队竟然没出工,没人去干活,地里肯定杂草丛生,看来够乱的,是不想过了,书记站在街上,朝两边前前后后的茅屋招呼,他们三三两两地出来了,二三十个人,书记把他们带到茅屋后的空地,夏天刚过,空地依然发白发硬,篮球场大小,旁边有一个绿水池塘,边沿是一溜晒得发黄的茅厕,让人想起炎热的夏天,一次大队在这里放露天电影,晚上人山人海,我被挤进茅厕后的粪坑里,一身臭屎,人家在看《艳阳天》,我摸黑在池塘里洗了又洗,新电影没看成,还一身湿漉漉的,看到臭哄哄的我,明伊又好气又好笑,说,就我事多,大粪坑都不知道,我说满满的,还以为是平地呢,踩上去就来不及了。

    来到空地上大多数是妇女,只有三四个男的,还有一个是上了年纪喂牛的,非常扎眼,一个队的男劳力这么少,让我吃惊,这怎么干活,连耕地的都不够。站好后,大队书记招呼原来的队长过来,队长上了点年纪,身子单薄,有点瘦,他的上半身不自然地向一边歪,头也向那边歪,仿佛生活的重担都压向了那一边,扛不住了,整个形象太像《大卫.科波菲尔》里的祁力普医生了,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这很好啊,为什么搞不下去了呢,会计个头很高,有点疲惫,打不起精神,像是被生活搞得昏头昏脑的,对它毫无兴趣,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年轻力壮的人,趿拉着鞋过来,他俩在人群前面,一个身子向一旁歪着,一个懒懒散散站着,看他俩这模样,就知道这队是怎样的了。

    大队书记环顾一下空地上的人,咳嗽一声,算是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直截了当地指着我对大家说:

    “他今后就是你们的队长,你们的老队长要扶着点,会计要带着点,所有帐目都要他签字过目。”

    那群人没想到我是来当队长的,还以为我是来找书记办事的呢,底下交头接耳起来。

    一个活泼年青的健壮姑娘突然站起来(她坐在小板凳上)歪着脸,睨着眼说:“这么小的人,像个小孩子似地,能当队长吗,”她的嘴角撇着,却似笑非笑般地看我,嘲弄中带着轻视的味道。

    “大叶子,”大队书记不紧不慢地说;“按你的说法,怎么着,一米六的人干社员,一米七的人干队长,一米八的干大队书记,一米九的干公社书记,那,干到中央委员得多高啊。”

    “那就是长颈鹿啦,”底下一个男人起哄地说。

    大伙儿全笑起来。

    “那,”大队书记没笑,说;“干队长得看能力。”

    “好,看能力,”那大叶子说;“他连麦子也不会割,扔了镰刀逃跑了,”她看我时依旧在那样笑,看来我的糗事传得还蛮远的,但我知道,她对我本人没恶意,只是对我的那个职务不满意,我还看出她在引我注意,也许给我下马威,让我知道她的厉害,我觉得有点好笑,这么个细眉大眼的姑娘,也朝她笑,她瞪了我一眼,仿佛只允许她笑,不允许我朝她笑,怎么天下的女孩子都有点不讲理。

    “那,大叶子,”大队书记接着她的话说;“你要明白,他不是来帮你们割麦的,他是来解决你们割不割麦的,论割麦,我也割不过你啊。”

    “你们谁也割不过我,”说完又瞪了我一眼,她辩不过大队书记,却把气撒在我身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跟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嘀嘀咕咕,两人不时地瞟我一眼,这两人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姊妹花,年龄比我小一两岁,看来今后有麻烦。

    “那,大伙有没有意见,”大队书记说。

    “没——有——,”声音稀稀拉拉的,完全是应付的,不信任的,随便你怎么去搞的没有信心的回答。

    “好,那算是通过了,现在选个记工员吧。”

    底下叽叽喳喳起来。

    那小叶子(大叶子的妹妹),突然站起来说:“让这小蛮子当记工员。”

    我还当记工员。

    “这合适吗,”大队书记说。

    “要不,谁也别想干,”她刚坐下去,又站起来,又立刻坐下去,她姐妹俩一脸严肃,看来这回是来真的了,这姐妹俩有点实力,底下再也没吭声的,冷场了,卡住了。

    大队书记大概也没想到,看看队长和会记,他俩竟异口同声地说:“行。”

    大队书记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就这么办!”他没有用美丽的、激昂的、鼓励的话,他只说了一句;“要想不吃救济粮,不饿孩子,就得团结好好干,”然后不见了。

    我就这样和大家认识了,就在他这样的结束语中成了别人不信任的队长,还多了一项职务,记工员,这都是重要的职务,都这样交给我了,实在没想到,按照我在魏庄的认知,队长要掌管全队一年四季的劳作,每天要起早摸黑地安排劳力干活,看看魏庄的队长,每天背着手,低头不语的样子,就知道这活没意思,费神,不讨好,而记工员呢,每天都要一个一个地去记劳力的工分,掌管他们一年的劳动所得,绝不能弄错,不然马上引来份争,然后就是吵架,骂街,打架,甚至是家族间的群架,书记在路上对我说,队长不好当,一开门就得准备吵架,挨骂,让你去当队长,这个队不用说是混乱的,也是理不清的,这里面的种种原因就是不公,所以大队书记和队长再三叮嘱我一碗水要端平,一次不公就完了——没了威信,首先要做到自己不能占便宜,不能有私心,弄了半天我要斗私批修啊。

    下午,我听从老队长(他姓叶)的建议,安排好妇女去薅(hao)草(拔草),就回魏庄用板车拉来了箱子和铺盖,会计安排了一所临街的房子,主人在县里工作,房子空着,前面是一间店铺,以前租给别人卖卖馍和茶水的生意,后来被当私有经济割掉了,后面一间是卧室,房子挺大的,光线也好,我很满意,特别使我满意的是他安排我在隔壁的一个军属大娘家里搭伙,这样我每天干活回来不用挑水背柴地做饭了,她一个人过日子,丈夫在她年青时就去世了,就一个独子,参了军,在东北,她是会计的远房亲戚,辈份高,穿一件深青色手工斜襟衣服,是一个整洁、稳重的妇女,她欢天喜地地把我领进家,淮北大地妇女的勤劳、善良、纯朴、大方、全都体现在了她身上,也照耀在了我的身上,在以后所有的日子,她不让我挑水背柴,她全包了,按队里人的说法,她又有了一个儿子,她那些人性的美丽光辉一直照耀到我离开,也照耀着现在,也一定照耀着将来,我一直诚心诚意地喊她大娘,她和这块土地一起给了我信心和人性的高尚。

    晚上,我俩一边吃饭一边拉呱,她当兵的儿子比我小几个月,来信称我大哥,她开心地满面笑容,那种质朴的笑容,只有无边的平原才能培育出来。

    从我和她的谈话,从晚上队长和会计的谈话中,我听出,队长和会计是死对头,也得知这个队有三个家族,都是有几百年的远亲,各自的家族里都有一些显赫的人物,有公社干部的、县里干部的、抗美援朝的、南京军区当高干的等等,稍有不公就有事发生,再者,这个八九十口人的生产队只有七八个男劳力(其余的壮劳力长年在外帮工,或泥瓦匠、或石匠、或小工,他们不愿回来),队里的活基本靠妇女,可她们的工分,不管轻活重活都比男劳力少两分,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片天。”可这个队快顶一个天了,但劳动报酬不平等,这是有问题的,我还以为在农村国家规定的男女工分是一个样的呢(魏庄是一样的,连大气子都一样),其实是一个队一个样,按自己队里订的规矩办,这可不行,不符合同工同酬的原则,要和魏庄一样,全部十分,这两个人都有异议,队长说,家里有妇女多妇女少的,这么一说我笑了起来,这真是奇谈怪论,我说这不是妇女多妇女少的问题,是干活多干活少的问题,会计说妇女力气小,重活干不了,不能一样多,那你呢,我说,你拿笔记帐要多少力气呢,割麦呢,你能割过妇女,那里面有技术问题,再说,抗旱挑水,你挑一担她也挑一担,你好意思多拿两分吗,当然也有妇女干不了的活,所以全年平均一下,全部十分,他们看我这么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就没了异议,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行使这种权力,感觉上有点怪怪的,很不自在,因为他们的脸色既委屈又无奈(这种感觉我很熟悉,那就是像命运压下来一样,非常无奈,只能服从),再者,他们的年龄和农龄比我大得多,人生经验也比我丰富得多,所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非要别人听你的意见,而且要不情愿地执行),但是想想老师和父母,也不听我的意见呢,甚至不让我说话,他们认为他们是对的,我也很委屈啊,现在认为自已是对的就应该做,只好让他们委屈了呢,这么一宣布,妇女们一阵欢呼,从她们的脸上看,她们不是为了那两个工分,而是她们的劳动得到了尊重,地位得到了认可,喊我小队长将得特别亲切,我的感觉又是怪怪的,因为里面有感谢的意思,还有亲切感,我对这样的感情很陌生,别人批我我倒很自在,觉得很正常,因为我从小到大老是挨批,批得我认为自己确实是个不好的人,最好希望她们把自己的喜悦去感动她们家里的男人们,我提高了她们的工分,那些大男人们而不至于讨厌我、唾弃我、甚至恨我,这会让我感到不安,我从小就不喜欢那种感情,我喜欢皆大欢喜,美满结局,生活在别人的仇恨里有什么好。

    然而队长的工作并不是如此简单的一项,提高一下工分就完了,庄稼就嗞啦嗞啦长上去了,按我在地里看到的情况,秋收会很糟糕,没及时锄地,里面杂草丛生,夏红薯的茎蔓和杂草成片地缠在一起,几乎分不请(起红薯时那些东西会缠住犁,绊牛的腿),已经不能锄了,只能用手分开薅,这很累,速度也慢,也没有多大成效,那么大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地,蹲在里面,什么时候能薅完呢,薅还是不薅,想起做学生时拔草的厌烦心理,我直摇头,可这不是决定我一个人的行为,而是一个生产队的行为,人要从大自然获取丰收的果实不仅要和大自然作斗争,还要协调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高粮和玉米地的草也有尺把高(自己地里的草,别庄的人不许割的,自己割了喂牛),它们的穗和棒稀稀拉拉的,夏天的阳光和充足的雨水都不能让它们枝繁叶茂,仿佛那儿是一片死亡之地,弥漫着不祥的气氛,让人想到阴森森的东西,使人很不舒服,但没办法,造成这种场面的原因就是人没协调好,干熬着,你不干,我也不干,你少干,我也少干,让我来养活你啊“大呼隆”(集体)干,这就是最大的敝病,原因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农民没有积极性,就是这个,队长整天声嘶力竭地喊也没用,你又不能盯着每一个人,时间长了,他也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这真是一个头痛的问题,你不能解决,又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干了,不活了,因为不可知的未来,也包含着不可知的希望,而痛苦,在要生存下去的光辉面前总是黯然失色的,所以生命才会有几十亿年的历史,再说地里毕竟还有一点诱人的粮食,又都是以食为天的农民,从他们盯着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所以我决定薅草,管它有没有成效,但我心里更明白,一个月后要种冬麦,要修温室(收上来的红薯挑好,培育明年希望的秧苗),还要修炕房(炕烟叶卖钱,还债,给牛买过冬的草料),而修温室和炕房都需要男劳力,除去喂牛和耕地的只剩两个男劳力了,今年是艰难的一年,他们又干熬着,又不能指望别人,所以我现在的工作,重中之重就是设法让他们干起来,动起来,大队书记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不是来帮你们割麦的,是来解决你们割不割麦的。”

    “这粪池多少人干,两天就能起完,”我安排好妇女薅草后,站在路边的大粪池问。

    “最少也得三四个人,从两头往下干,”队长说。

    “年轻的妇女行不行吗,”我想起了那对姊妹花。

    “根本不行,她们不会甩锹,”会计说。

    “干了这活,”队长望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大粪池,一脸无奈地说;“温室和炕房的活没人干了。”

    他们午季闹别扭,搞得满满一池大粪没人管,池边的草疯长,弄得不好人和畜要掉进去呢,我想了一下说 :

    “队里的劳力谁最上。”

    “现在是大圣了。”

    “‘大圣’孙悟空,”我奇怪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很霸气的呢。”

    “哪里,”他俩笑着说;“是叶大胜。”

    “要真是‘大圣’就好啦,”我也笑起来说;“吹一口气,什么高粮啦,红薯啦,全成金山银山啦,想要什么有什么,小麦还能吃得完。”

    “真是那样,人活着还有啥意思,”队长说。

    我原以为他朴素的眼睛会充满想象地流光溢彩呢,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想想也蛮有哲理的,一个农民的脑子里,就是种地和收获,这就是生活的梦想,乐趣,可我还是觉得那样很好,想干啥就干啥,整天玩有什么不好,我不想为了吃拼命地劳动,像墙根下的蚂蚁,不停地干活,也不知它们出不出汗,光滑滑的壳子里有没有乐趣,可那是脑袋里虚无飘渺的美好的想象,说出来别人会认为你好吃懒做,所以我琢磨了一下说:

    “两天起完,给他三天工分,连天黑夜也要起完,不然来不及运到地里,耽误种麦。”

    “那不是包干吗,要整死人的,”队长瞪大了眼睛,诧异地说。

    “管他嘞,先把它弄出来再说,”我已经想好了,三四个人磨洋工干,也不知干到什么时候,你急他不急,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我接着说;“让他别吱声,一定要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我们四个。”

    “真要这么干,”他俩问,还以为我开玩笑呐。

    “当然啰。”

    “你想明白了?”

    “当然想明白了,你们悄悄地去找他。”

    他俩露出非常吃惊的神色,那意思是你胆真够大的,敢这么干,这有什么胆大的,又不是去偷鸡偷鸭的,四下警警惕惕地看好,再小心翼翼地下手,这是干活,真是的。

    “队长,”这事商定后我接着说;“你明天带人修犁具,会计负责修炕房和温室,劳力你们熟,谁跟谁合得来你们安排好,我带妇女收秋粮,行不行。”

    “草不薅了?”

    “不薅了,这种夏红薯(收过麦子载的红薯)不指望了,人也太分散了,集中起来,把玉米弄下来再说,不管干什么,总得放弃一点,行不行?”

    “行,”这两个死对头竟异口同声地说,吓了我一跳,他俩回村里时还回头看我,那种姿式非常奇怪,头向我,身子往前走,还一路嘀咕,我才不管他们嘀咕什么呢。

    晚上开了会。

    第二天一早,队长和会计忙他们的去了,我带妇女收玉米,她们从来没见过城里人干农活,更没一起干过,虽然我经常经过她们的田地去赶集,但没看过知青干活,队长的儿媳在我旁边一趟,看见我熟练地压叶掰玉米,啧啧称奇说:“姨,这小蛮子真会掰呢!”她把旁边的人都招呼过来,像看珍稀动物似的,兴奋不已,真是的,猴子也会掰呢!在她们眼里,仿佛城里人拿本书,插支笔,或者骑个自行车是正常的,大叶子还说:“瞧,他的手指会动呢,还挺灵活的呢,”我的妈呀,难道我们城里人是只会咧嘴笑的木头人啊,手指也不会动啊,其实是,她们认为城里人是不会干活的享福的人,她们才是受罪受累干活的人,不知是给他们增加了两个工分呢,还是和我这蛮子一起干活,她们干得非常畅快,气氛相当活跃,但我总觉得,她们的眼里是舍不得那些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她们仔细地掰那些瘦骨嶙峋的玉米,这天整整干掉了一大片,我原想干掉一半就不错了。天黑时我们从地的那一头回家,经过大粪池,里面的粪全甩了出来,而且堆得整整齐齐,方便装车,边沿也铲得干干净净,不是要三四个人干两天吗,怎么一个人一天就干出来了,妇女们大吃一惊,咦,这粪怎么就出来了呢,谁干的,我也感到诧异,这说明我先前的估计大错特错了,有一个青年妇女笑而不语?(song,推)着她们回家,我估摸着是她老公干的,干得真漂亮,我朝她看看,她抿着嘴笑。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我们收玉米、砍高粮、起红薯,我们晒啊,扬啊,筛啊,交完了公粮,队长和会计蹭过来说:“公粮交完了,我们卖了点粮食,去喝两盅,今天刚好逢集,”那些交粮的人都看着我。

    我知道这里的习惯,交完了公粮都会去喝点酒,一年过去了,庆祝一下,不然会打击积极性,可这里的情况和魏庄不一样,我说:“就我们几个。”

    队长点点头。

    “喝两盅可以,”我说;“那些妇女怎么办,修炕房和温室的人怎么办,他们也辛苦了一年。”

    他俩面面相觑,不再言语,也没有什么不快。

    “喝一点可以,”我看看他俩说;“但一家派一个代表,大家拉拉呱,说说话,开开心,怎么样,不要偷偷摸摸的,到俺大娘家里烧,饭馆死贵的,说话也不方便。”

    “好,”他俩相视一眼大声说,高高兴兴地和那几个人去办了。

    我想这两个人很好说话啊,人也很好啊,很配合啊,以后的工作一定顺顺当当的。

    晚上,我原想会来很多妇女作代表,但来的都是男人,有几个是上了年纪的老长辈,仅一个年轻妇女,她丈夫去年参了军,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两个人过日子有点艰难。

    十四五个人拼了三张案桌才坐下,大家很兴奋,很关心这个生产队,必竟都要填饱肚子,又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全靠那些地,所以都想听听我这个小队长究竟想干什么。

    “今天不是开会,”坐下后我说;“客气的话不说了,我想说的是,这个生产队是大家的生产队,所以随便说,只是以前的矛盾,以前的对与错咱不提,只提今后怎么办,行不?”

    “行,”一个看上去有八十多岁的老长辈说;“光说话没用,就看办事怎么样,我有好多年没和大家坐在一起了,今天是来表个态,我觉得这小蛮子行,你看他办的两件事多在理,多利索,我拥护,就这么干。”

    “是啊,”另一个看上去和他年纪相仿的老长辈说;“这小伙子办事大大方方的,有脑子,又敢干,我也拥护,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两位老人这么干脆利落,我还怕他们扯上以前的事呢,这顿酒就不好喝了。

    他俩一表态,队长和会计以及其他在座的都痛痛快快地说就这么干,也许,他们在家里已经嘀咕好了,没想到他们这么明事理。

    “好,”我高兴地说;“那就喝酒吧。”

    因为不谈以前的事,大家心里没了疙瘩,以后总会解决的,友好总比仇视来得愉快,所以又是喝酒,又是划拳的,什么“哥俩好啦,”“爷俩好啦,”“弟俩好啦,”“干啦,”喝得很是痛快,大娘看我的工作顺利,满心欢喜地忙上忙下,我希望今后的工作都能像这样顺利,可是生活并非如此,因为生活远比演戏复杂,戏是人想出来的,里面许多东西修改成迎合读者的心理,生活不是。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早出晚归地拉高粮秸和玉米秸(砍倒后在地里晒干了运回场),运肥、筛种、把牛喂得饱饱的,准备耕地抢种冬麦,一切似乎顺顺当当的,可老天下起了雨,第一天大家很高兴,好雨,但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大家的脸上失去了笑容,这地湿透了,到处是水,到啥时候才能耕呢,节气不等人呢,那时候全靠天吃饭,队长急得没了方向,冒雨踩着污黑的稀泥来问我,把我当成了万能的神,他问这雨啥时能停呢,我也焦急地说,队长啊,你是老农啊,我还指望你呢,你都看不出来,我这城里的小蛮子咋能看出来,我确实焦急,再下去,过了季种的小麦减产是肯定的了,他叹了口气,这才明白我比他还不如,无奈地垂着头,歪著身,踩着稀泥走了。

    我在街北队干了两个星期的队长后,我们大队来了两人一组的学大寨工作组,组长是县里宣传部的一个干部,姓马,中山装,中年人,白白的,圆脸,胖背有点拱,说话不紧不慢的,但目光严厉,随他一起来的是一个上海女知青,高中生,中等个,春秋两用衫,杏仁眼,挺鼻梁,一看就知道长年参加劳动,晒得乌黑,但透着斯文,她自我介绍叫包月琴,这个工作组组长几天后不知怎么地成了我们的大队书记,原来的成了副书记,他们的到来,甚至是当时我都没感到奇怪,我们队长在马书记的主持下开了几次学大寨的会,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分组讨论时偷偷溜出去,不敢远离,去看明伊和尚文定上课。

    学校在街南头,一小块操场、一个木篮球架、一根旗杆、一棵树、一段铁轨(我们在魏庄的田里听到的悠悠钟声就是敲的它)、两排茅屋、土凳土桌(桌面凳面是高粮秸铺的、抹上褐色的泥巴)因为不通电,没有灯,南北土墙上各开了两扇很大的窗,没有窗框,实际上就是四个洞,为了采光,很大,一抬腿就上去了,到了冬天,北风凛冽,雪花飘飘,就用透明的塑料薄膜遮上,四边糊上泥巴,现在是秋天,洞敞开着,总的来说条件很差,但景色很好,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朗朗的读书声,夏天还有阵阵的蝉鸣。

    正在上课,我一探头,就被小学生看见了,一起转脸,一张张天真的脸,明伊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教课书。

    “想听课就进来吧,”她笑着朗声说,还真像老师呢。

    那些小学生立刻大叫:

    “小蛮子进来,小蛮子进来,”他们好像不太遵守课堂纪律。

    我笑着从窗户里跨进去,学生少,我在最后一排座位坐下,没想到那些座位没换新的高粮秸,“哗啦”一声,我坐到了地上,孩子们立刻大笑起来。

    “你们看看,这位大同学是不是没头没脑的,”明伊笑着说。

    “是——的,”集体回答,很热闹。

    “你们记得吗,”明伊说;“我跟你们说的老大狼上公交车的故事吗。”

    “记——得!”

    “那,他就是那位把老大娘写成‘老大狼’的同学,他现在长大了。”

    孩子们一阵欢笑,乱哄哄的。

    我很高兴,看来我这糗事抹不掉了,都到这儿当经典了,要是教育部长知道了,还要当全国经典呢,以这种方式出名是不是也很好呢。

    “那么同学们,要不要听听你们这位大同学究竟是怎么想的,会这么写的呢,”她笑着看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开心的,笑意里有揶揄,调皮,怪不得这些小学生这么喜欢她。

    “要——的,”孩子们兴奋地叫着,秩序更混乱,都回头来看我,教室里的任何变化学生们都会很兴奋的。

    我站起来压低声音说:“那老大娘挎着小篮,包着红头巾,缓慢上来,知道吗,包着红头巾,太像‘狼外婆’了,所以我一糊涂,同学们知道吗,一糊涂就成了一位‘老大狼’上车来了。”

    “哈——,”孩子们兴奋地大笑。

    明伊抱着胳膊,咬着嘴层,微笑着,看我逗孩子们开心,她真心喜欢,我也开心,她当了老师后阳光灿烂起来,仿佛那些不祥的阴影都被抹掉了。

    这教室,明伊费了不少心血,正面的墙上她高高地贴上用红纸剪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像她上小学时那样,黑板重新漆了一遍,地面铲平了,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尚文定的教室也是如此。

    不一会儿,学校的钟响了,校长用鎯头敲那段树下的铁轨,声音“当当”地清脆悦耳,悠悠地传在平原里,那是放学的钟声,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蜂拥着走出教室,亲热地叫着:“明老师再见,”一个个背着书包走上田野的一条一条小径,他们小小的身影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雨,下雪,都沿着这些小径来上学,学习他们父辈不认识的字(农民大多数没有文化特别是妇女),传承着他们的血脉,延续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明伊和尚文定(我也去听他的课),当老师是幸福的,这里没有轻蔑和歧视,没人喊他们狗崽子,而是喊他们明老师尚老师,他们精心备课,精心教授,细心批改作业,对每一个学生都认真负责,我觉得,他们这么做不仅仅是感激和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岗位,而是认为这是极其崇高的岗位,他们在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言行,我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是在用良知,用品格,用责任来爱这些孩子,用智慧,用心血,再加上同情教这些在艰难困苦中成长的孩子,孩子们的心是纯朴的,敏感的,他们感受到了老师的心,家长们也感到了(他们时常去家访),于是十里八乡的孩子都被送来了,教室里一下子挤得满满的,校长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老师,逢人便夸,老书记自然高兴,考大学的阴影似乎云消烟散了,我当时就很肯定,他们在这偏僻的地方一辈子教书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这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出,他们步履轻盈,精神愉快地出现在田野、小径、学校、村庄、他们这种闪亮的风采是我插队四年多来从未见过的,我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欣慰,他们找到了新的生活,新的生活之路,新的寄托,对这样的生活,他们的心灵是满足的,幸福的,生活仿佛在向他们在愉快地招手。

    然而,快到“霜降”时,连绵了半个月的秋雨终于停了,但也弄出事来。

    那天晚上,队长和会计进来,他们沉着脸,我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我解决呢。

    “什么事,”坐下后,我给了他们一人一支“丰收”烟。

    他俩对视了一眼,队长嘟嘟囔囔地说:“宅子地(屋前屋后的地,基本上是自留地和菜园地),都干了,‘湖里’的地(村外的地,他们出工是喊,‘下湖啰’),不要说耕了,连人都进不去。”

    这我明白,宅子地高,干得快,‘湖里’的地洼,有的地方还积着水,下午我刚从那儿回来,全庄人都焦急,牛都喂饱了,站在那儿闲着摇尾巴,人也都闲着,一过“霜降”种麦就晚了(这里的农谚是,‘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当时),过了节气种的庄稼,先天不足,自然苗稀叶单了。

    会计看了队长一眼,探询地看着我说:“能先耕自留地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他们闹矛盾呢,这两个人闹别扭,队里又一塌糊涂了,人的事最难办,地的事好办。

    “你们以前的宅子地是怎么耕的,一共要几天。”

    “两天,从东头到西头,今年轮到西头到东头。”

    “那就耕吧,抓紧时间,队里地势高的,过两天也能耕了。”

    “你同意耕,”他俩瞪大了眼睛,那眼神仿佛商量时,认为我不会同意耕,而且这么爽快地同意。

    “耕,牛闲着榣尾巴干什么。”

    “你同意耕,”他们再问。

    “同意,自留地也是地,一样重要。”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那就谢谢你这个小队长了。”

    他俩忽地出去了,没想到他们连夜耕起来,用马灯照着,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人声鼎沸,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出去一看,整条街前前后后,东西南北四个队都点起了马灯,开始耕自留地,再看一会儿,远远的村庄也有了点点马灯,我觉得我仿佛起了个头。

    第二天早晨,队长疲惫不堪地对我说:

    “就剩一家了,其它生产队也差不多了。”

    “这么快,”看他累坏的样子,我说;“快去歇歇吧,一个晚上够辛苦的。”

    “不辛苦,这下放心了,谢谢你,”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也放心了许多,自留地一种完,他们明年的麦子有了保障,再干生产队的活也没有了后顾之忧,闲着没事,我走出街口,去看他们修炕房和温室,一个在和泥,两个在抹墙,看样子不会耽搁育苗和炕烟,我一边看一边和他们拉呱,我突然想起来说:

    “你们拉犁的大筋(像拔河一样的粗绳)有没有。”

    “只有一根。”

    “那不行,地一干牛来不及耕,得人拉犁,你们的活得停下来,立刻搓绳,连天黑夜地也要搓好,到时借都借不到,把喂牛的也叫上。”

    “行,”他们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去准备了。

    怎么到这时才想起来要拉犁呢,我问自己。

    我往前走,来到街北队的地边,再过去是小李庄的地了,雨后,褐色的田野湿漉漉的,布满了晶亮的晨露,四下里很静,空气清新,蓝天白云的,景色很美,可我没那心情,地还湿着,只有期望(人类一有了思维就有的那个东西,也有几十万年了吧),望着高高的天穹,觉得自己很渺小,想起古人望着天空,在高台上挥动佛尘,点香祭天,祈求风调雨顺的仪式,蛮神秘的,我也来试一次吧,满好玩的,我第一次向美丽的蓝天说出了自己的祈求,不要下雨了,像这样再晴它一个星期吧,远处传来了鸟叫声,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声音呢,所以我赶紧对它说,你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吧,别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不要客气,至于你,”他说我;“就是贪玩,没关系,人正就行,这个我们议定过了,你要去的那个生产队在街北,家族闹得厉害,谁当队长都不买账,他们提议让知青当队长,这倒是个好主意,去个外来户,没有七大姨八大姑的,一碗水能端平,怎么样,好,没意见,你俩去学校,我和小蛮子去街北,”我在知青里最小,他也叫我小蛮子。

    大队部在街上,这儿以前是乡,公社是区,所以这里也赶集。

    “队长,我怎么能干这个呢。”

    最好他说不想干就别干吧,没啥意思,在魏庄自在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是他却说:“你看看,什么事都是人干的,我十六岁就干上了,多听听意见,一碗水端平就行,我觉得你人缘好,心又正,大队书记也是那么说,明天都去吧。”

    也许,他像明伊和尚文定一样,看我整天玩,于今后不利,又不好说,于是就用绳索,像套牛一样套上,让你乖乖干活,该使唤使唤了。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你们的队长老夸你们,床上坐吧,地方小。”我们谢了他,坐在床沿。

    他把椅子转个向,朝我们坐着,然后接着说:“大学没上成,但成绩摆在那里,我们都知道,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几年来你们三个这一点都很好,校长指定要你们两个,我们这里没有正规的老师,都是民办的,由你们两个状元来教,”他哈哈笑着说;“我们是最放心的。”

    “谢谢书记和校长,”明伊和尚文定说。

    我们一惊。

    “大队的学校一直缺老师,”我想起了那悠悠的钟声,田野里的风,他顿了顿说;“现在的一个又要调到县里去了,这样的事得放他走,但没了那老师,学校办不下去了,”哟,我想,那铁轨要不敲了,没了那声音平原更显寂寞了,那风也孤零零了,他接着说;“校长找大队书记,书记找我,我估摸着小队又得吃亏了,你们不在队里干活,可得给你们人头粮,白养着,可我想对你们是好事,生产队给口粮,学校给津贴,小学五块,中学八块,但学校穷,学生少,都给五块,小学中学你们都教,这累点,吃点亏,但这对你们有好处,每月有点活钱,大队又信任你们,我想了想,确实对你们有好处,我挺满意的,就替你们答应了,”说完他抬起头来看我们。

    他们去当老师我一百个赞成,他们不用再那么拼命地使用自己的身体了,身体也会好起来,又是和纯朴的孩子和书香打交道,这对他们的精神有好处,我太兴奋了,这样一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去玩了,想跑多远跑多远,可是让我当队长,我一脸疑惑,还以为听错了呢,明伊和尚文定先是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不知看中了我什么优点,我也这么奇怪,随后这两个什么事都是心心相印的人满脸笑意,一是让小孩子当队长有点好玩,也不知谁出的主意,他连自己都管不住,二是高兴,我当了队长后,再也不用担心我疯跑得没了边,把我给整住了,至于当老师,他们的脸色当然一百个愿意,而且是感激和开心的,这不是五块钱的津贴(虽然他们很困难没有一点经济来源),而是到这里后他们所有的一切努力得到了贫下中农的认可和尊重,尤其是考试后,得知他们是出身不好的子女,依然信任和重用他们,让他们出来担任人民的教师,心灵的园丁,这种信任和尊重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他们畏缩在黑暗深处的已经枯萎得很小的奄奄一息的心灵之花,拯救了它们,仅一个大队书记的微弱之光便拯救了一对心灵之花,真让人感慨,明伊和尚文定原先死灰色的脸现在有了欣喜的生命之光,他们不仅是感激,而且充满了感动,这个世界并没有忘记他们。

    “行,”我们三个都乖乖答应了,到这地步能不答应吗,我看看队长,看看明伊和尚文定,他们都是认认真真的样儿,又觉得,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变化吧,一个新的生活,一片新的天地,要和以前四年的插队生活不一样了,会怎样呢,不知道,这是已经指定了的,有点命中注定的味道(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明伊和尚文定不是那样努力,会让他们考第一第三,当老师,也有他们自己的份吧,也许吧),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不可能不走和反悔,那就走下去吧,看看结果吧。

    第二天天气很好,天空蔚蓝,能听到灰喜雀在堤林里“嘎嘎”地叫,秋曦宁静地照耀着无边的田野。高染地,玉米地已经发黄,“沙沙”地响,到收割的时节了,大队书记坐在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两个贯通的小房间,门口是大椿树的院子,房间里有一张旧的单人床,一张缺了腿的暗红的旧书桌,用木棍支靠在低矮的窗洞前,上面放着我们熟悉的《安徽日报》、《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红旗》杂志等,还有一盏罩口发黑的煤油灯,一听见声音,他就出来迎接我们,非常高兴和热情,他一边招呼我们进屋,一边说:

    “行,我就知道这样。”

    看他俩这样,我也满心欢喜,他们又活过来了,有了气息,这段日子我一直不愿离开他们就是这个原因,我得陪着他们,现在可以伸展伸展手脚出去玩了,可是让我当队长这怎么出去玩呢,再说,我对这个工作一点也不感兴趣,看看队长整天低着头,背着手就明白了,再说我又不懂季节,也没有这个能力和耐心,还有,你用点机智想一想,让一个知青去当队长,这个队能好吗,肯定乱七八糟的,我自己还乱七八糟的呢,刚才没机会说话,现在赶紧说:

    “干什么啊,”我们都一愣,我说;“我们可不想离开魏庄。”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也不想让你们走,可是,是让他俩去当老师,让你去当队长。”

    “不要客气哪,”队长说;“我们只有这点能力,看你们这么遭罪,心里难受哪。”

    这是我们到这里,四年多来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的感情,而且一直担心着我们,明伊和尚文定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也是,但他们没掉下来,而是一脸的坚定。

    “我们一定好好干,”他俩一起说。

    明伊和尚文定真挚地说: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考大学成了一场梦,是他们的规划中实现了一半的梦,那一半留在了他们的梦中,也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让他们按自己的意志生活,要按它的意志生活,而他们的力量太渺小,没能战胜那只手,惨败了下来,然而不管是梦中还是梦外,惨败还是战胜,你都得活下去,活下去又仿佛战胜了那只手,也仿佛那只手不让你在年青的大好时光时逝去,它还要折磨你,人类如果几十亿年的生命都是在年轻时死去,那也没了乐趣,也不符合它的本意,仿佛它天生就是折磨生命的,再说,人类还有屡败屡战的精神(而且我认为有点不公平,就像一句台词说的:‘你对它一无所知,它却对你了如指掌,而且尽量鼓励你去幻想’),它也有乐趣,如果没了对手,我估摸着它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会寂莫而死,也许会比我们先死,虽说如此,在那件事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情很不好,我还没有摆脱他们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强烈的想象中,他们绽放的笑容、那母亲、那弟弟、魏庄、大队书记、大徐家,有多少人会来庆贺,我们得喝多少酒,那母亲的病也许一下好了,露出清醒而灿烂的笑容,也不穿得那么花花绿绿了,然而一切都没发生,尚文定和明伊的脸上也没有作出任何任何失望和忧郁的表示,他们只是默默地承受,从外表来看,我们似乎和以前一样,出工、干活、吃饭、睡觉,平静地生活,但有一点不一样了,我们三个去赶集,去公社,总觉得有异样的眼光看我们,考试前他们并不知道他俩什么,考试后知道了他俩是县里的状元和探花,也知道了他俩的身世,眼神里带着佩服和可惜,这些眼神和嘀咕都悄悄地伴随着我们的生活,也仿佛弥漫在田野和小径,也浸染了魏庄,使它在荒凉和偏僻中带着一层无声无息悲哀的迷雾,然而生活总是会起变化,是时间流逝,还是世事本身就是变化无常(像在考卷背后写信的事),还是它累了,歇一会儿,又要动了,谁也不知道,但人总觉得是在按自己的意志生活,其实不然,别人的决定影响了你,我以前一有空或不想干活了锄头一扔就出去玩,现在天天和他们待在一起,出工,吃饭,睡觉(有时候实在熬不住了,他们能看出来,就催我出去玩,但我很快回来了),就这样到了这年的秋天。

    一天我们正在吃晚饭,队长来了,他不太喜欢进我们的屋,说是把我们屋里搞脏了,他就蹲在门口抽烟袋,弓着那有力的背,说这样自在,他这个人虽然话不多,老实,但也很倔的,我们劝了好几次,劝不进来,就不劝了,还有,他除了开会直视大家,其余的时间老把头低着,背着手走路,一步一步沉重的步伐,仿佛有永远也琢磨不完的事,他到我们这儿来也不怎么说话,但我们明白,他处处想着魏庄,关心着魏庄,按他的说法,那就是有六七十口人看着他,要吃饭,得老想着,我掏出纸条(用明伊和尚文定的有兰线条的写过字的练习簿撕的,已不考大学了),队长从烟袋捏出一些深褐色厚重的碎烟叶撒上,我卷好,这样的烟卷有一股很浓的纸烧焦的味,不好抽,可我没钱了,还要二十天母亲才会寄钱来,所以每到这样的窘境,我衣袋里就装着一叠这样的纸条,不管走到哪儿,只要掏出纸条,老乡都会给我撒上烟叶,有时候路过村庄,要个馍或讨碗水喝,他们会立刻端来,这一切很难让我忘却。

    队长蹲了一会儿说:“大队书记跟我要你们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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