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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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明伊,她的童年和少年与尚文定的不一样,是纯朴和灿烂的,从她的诗句(那无忧无虑的大海的波浪,就像我少年时代的步履,那海鸥点起的圈圈浪花,就像彩虹中的莲花,是我那时候的笑容),这诗前面已提过,不妨再说一遍,可以更好地理解她,就可以感到,然而这些东西过早地离开了她,就像过早来的秋天,带走了一部分夏天的阳光,父母遭迫害后,那些丑恶的东西浸染了她,悄无声息地像鬼魅般的寄生虫一样趴在她的心灵上(世界上竟有这种丑陋而又不属于她的东西),一点点吸掉她的天真、纯洁、阳光、笑容、灿烂,它吸进去是如此美好的东西,排泄出来的却是轻蔑和歧视,这种丑恶的毒液,她无法摆脱它,挤掉它,清掉它,只能让它趴在心上,所以她的心灵之花,下面的一半已发黑,发臭,剩下的一半还在苦苦挣扎,竭力向上伸展渴望生活的阳光,因此,明伊的行为举止有时是古怪的、僵硬的、麻木的、黑暗的,有时候又本能地露出笑容,露出一点仅剩的阳光,包括她的笑容,她成了一半黑一半透明的人,看上去异常美丽,但带着哀婉的忧伤,生活真是奇特,什么样的奇花异草都能培育出来,在她苦苦挣扎时,发现了一朵和她差不多一样的花,那就是尚文定,这两朵一条苦藤上的花自然地亲近起来,在风雨中生长着,生活着,现在来了一点阳光,这种阳光对于那些有优势的藤啊花啊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自然的,但对于他俩这条藤上的花来说,迟久过来的光,会怀疑,不信,畏缩,不敢接受,就像移过门口的阳光。

    晚上,听到消息的队长和他的老婆,翠花,秀兰以及一切听到消息的人都来到我们矮小的磨屋(这个庄子是这么小),来看这两个第一名和第三名的人,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喜悦,非常大方地表达出来,并且毫无吝啬地让它漫延开来,明伊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尚文定坐在案桌旁,我坐在他旁边。

    “我就知道他俩上,”队长说。

    “那还用说,”他老婆说;“看着都让人喜欢,”她接着说;“小蛮子也让我喜欢,你看他两眼多有神,直直的,今后准像他俩一样有出息。”

    “是啊是啊,俺庄可摊上三个有出息的人,考得那么好。”

    “那还用说,”

    夸奖的话,希望的前景,喜悦的心情,弥漫在小磨屋,渐渐漫出窗洞、门,在庄里的菜园上、茅草顶、树梢上扩散,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摇曳的光,驱散着阴影和忧郁,也慢慢渗入他俩苦难的心灵,进大学,这个他们一直预期的希望,这个他们渴望的希望,这个他们心灵的阳光已触手可及,因为这一次是考的大学,不是仅凭推荐的大学,就如苏新新所说的“他出来工作了……这是有点变化的,这是国家的需要,要抓住机会,”郑建国说,“一些工作要转向了,”他们看到了什么,变化,他们就是这个意思,看来是对的,这次要考的大学就像一束强光射进他们黑暗的心灵里,更重要的是这个在黑暗中待得够久的,受够苦难的畏缩的心灵,颤抖地接受了,并且强烈地渴望起来,进大学,多么美丽的语言,这成了可能的事,他俩的脸鲜艳起来,额头明亮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是暗色的),他们的眼睛看上去突然非常美丽,这不是外形的美,是那种苦难心灵要绽放生命,要醒过来的美,他们会用那样的眼睛来看世界、看魏庄、看田野、看沱河和堤林,以及那上面金色的天空和飞来飞去的灰喜鹊,并且还要这样看我,真让人高兴。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也快过去了,我们所掂念的那件事却没人再提起过,我们出工,我们回来做饭,我们看书,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仿佛魏庄又回到了波澜不惊的日子。

    一天,我们正在汗流夹背地锄地,离庄子很远,快到老荒地了,午后的阳光斜照着我们,会计远远地在蓝天下向我们挥手,只是一个人影,我预感着有消息了,不然他不会绕道过来(把信和报纸从我们门缝里一塞就完了),我的心又“呯呯”跳起来,这次是什么消息呢,应该来通知了,要是进了的话,管它是什么大学,太让人兴奋了,怎么来庆贺呢,明伊和尚文定也拿下草帽向脸上扇风,向他眺望,我看了他俩一眼,飞快地奔向地头,往常也是这样。

    会计站在田边褐色的小路上,白褂,脸色默然,一言不发把报纸递给我,转身走了,真怪,不说话,也没有信,我把手中的报纸打开,映入眼帘的大标题是《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定神一看是一份写在考卷背面的信,我飞快地浏览,其中一些话让我心悸,手也微抖,信上说,“……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且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垄断了……,我自己的政治面貌,社会关系都清白……,”看到这里我脸色都变了,这是明伊和尚文定的致命伤,考大学就考大学呗,怎么考不好扯起政治面貌和社会关系了呢,它们有必然的联系吗,我想这个可怜的人,想上大学,没考好(这种心情我理解),但怎么会想起来写信呢,明年再考嘛,都上报纸了,看完信和编者按,我心慌地跳得厉害,我本能地预感到我们这边的人要倒霉和可怜了。

    我默不出声地把报纸递给明伊,她先是奇怪,我这只猴子怎么没蹦没跳地,然后脸色数变,又平静下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把报纸递给尚文定,他站着看。

    锄地的妇女们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们这三个蛮子,搞什么鬼。

    要来的终究是要来的(我母亲语),我走过去对她们说:

    “考试的分数可能不算了。”

    “不算了,那怎么进大学?”

    “不考试,那是什么大学?”

    “有那样的大学吗?”

    “怎么说不算了就不算了呢。”

    “这么好的人都不要,他们要什么人呢?”

    “那是学校又要停课了。”

    她们又有了新的话题,自然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明伊站着,戴着草帽,扶着锄头,什么话也没说,尚文定也站着,低着头,拿着报纸。

    她抬头看看辽阔的天空,然后把目光收回来,望向无边的绿色的平原,远方的风吹过来,吹过田野、小径,隐隐约约传来街上放学的钟声(那是一段铁轨,)沱河里涨满了水,哗哗地流着,灰喜雀在那儿嗄嗄地叫,一切还是那样宁静。

    晚上,队长和他老婆来了,队长蹲在门口,“叭嗒叭嗒”地抽旱烟,那烟袋一动不动,他老婆坐在明伊的旁边,油灯“噗,噗”地响着。

    几天后传来的消息是,我们公社摊到了两个上大学的名额,是上海和合肥的大学,没有计较分数,还有就是,整个公社都知道了他们是出身不好的子女(林音音是资本家的女儿),林音音来我们魏庄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回了赵庄。

    考大学的事结束了,又是东方太阳红,我们依旧出工,依旧沿小径回来,魏庄又恢复了平静,他俩也仿佛回到了过去,但不是真正的过去,过去他俩的生活道路是朝着考大学走,现在这条路断了,他们得拐弯,找另一条生活之路,一条新的人生路,什么路呢,多长呢,在哪儿呢,还是像我一样随波逐流呢,他们怎么想呢,这一点也不知道,雨后,他们依旧去河堤,坐那儿,但他们膝盖上仍然放着书,只是坐在那儿,外人看上去他们似乎是在享受那些荒凉的寂静,那些哗哗的流水声,飒飒的树叶声,但我明白,那是他们旧时的习惯,使他们坐在河堤上,这种景致,远处看很美,树、河流、人、宁静的草,近处,他们一动也不动。

    一封写在考卷背面的信改变了一个国家的招生路线,这是非常奇怪的,竟然在那个时代就那么发生了,你能想到吗,这也许是世界考试史上没有的,却发生了,它关死了考试进大学的门,这是一座沉重的门,直到一九七七年才被他历史性地打开,离我们那时候有四年之久。

    这些话我听得很受用,在地上躺得也很舒服,这一关他们过得真漂亮,他们竟实现了他们多年的愿望,展现了他们的能力,然而当我坐起来时,迎面站着的明伊和尚文定并没有出现我一路奔过来期望的那种兴奋、高兴、欢叫,甚至连笑容都没一个,这情景真让我失望,像腾起的火焰突然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兴奋都被浇得冰凉,尚文定呆呆地看着我,即使现在我都觉得我当时很清醒,尚文定不是“范进中举”的发呆,也不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发呆,而是一种麻木,心灵被长久失望折磨得没有动静的麻木,仿佛心灵已经死去的发呆。

    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就离开了家,学挍看他的眼光变了,母亲也失去了笑容,成了一个整天不说话的人,接着成了一个神智半清的人,慢慢地自生自长地话多起来,但尚文定并没有高兴起来,因为那都是无心智的自言自语,这让他害怕和恐慌,但又无奈,慢慢地自己变得沉默寡言了,生活从小就在他心里播下了一颗苦涩的种子,再以各种各样似有似无的轻蔑和歧视来培育它,这种子在他心里发芽,生长,蔓枝,慢慢成了他的血和肉,他的血和肉是苦涩的,所以他的笑容是苦涩的,这种笑容不会使人愉快,更多的是不舒服和忧郁,喜悦、兴奋、赞扬、阳光、慢慢地在他的印象里成了别人的,他已忘记了这些东西。

    锄地的人都拄着锄头,看着我一脸吃惊的神色,因为我脸色苍白,直喘气,弯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向她指着,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我本想捉弄他们一下,“什么考得不理想,”“不知道,”这么折磨我,但我本性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他们能高兴地跳起来,于是我立刻说:

    “尚文定第一,你第三,林音音第六,大队书记说的,苏新新来的电话,”我本想看他们兴奋的脸色,但我实在撑不住了,也不管苗不苗的,一屁股坐下来,干脆躺在了地里,妇女们说:

    “啊哟,小蛮子累死了!”

    “尚文定第一,明伊第三,林音音第六,都是我们大队的。”

    “啊哟,乖乖不得了,那是状元了。”

    地是锄不成了,她们七嘴八舌地有了话题,也不东家长西家短了,还嚷嚷个不停:“那是文曲星知道吗,北斗星宫里的文曲星,”“我早就看出来了,走路都和我们不一样,”“这回俺庄光彩了,”“小的不行,只知道吃,”“真可怜哪,终于考上了,”“这回高兴了,”等等等等。

    是好是坏呢,从他说苏新新来电话,一种不安就快速流过我全身,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是骡是马立刻知道了,我最怕他先叹一口气,然后再说,或者是,这个嘛……,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我心里有个准备,然后再说不好的事,领导开头总是这样的,现在要见分晓了,我克制着,作好了准备,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接过说:

    “我们大队三个考得太好了。”

    我没想到是这句话,一下子愣住了,我猜得最好的是考得不错,或者是考得不怎么样,最怕的是走极端,那就彻底玩完了,现在的确是极端,是好的极端,但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于是我问:

    “什么第一第六的,”有听见的问,她们都围了过来。

    我躺在地上说:

    我一口气跑了五里地,太累了,我在地头弯腰喘气,心想:“山不过来,那我就过去吧,”(穆罕默德语),于是我避开苗地向他们跑去。

    “怎么一回事,”明伊问。

    那会计听我们有事,说了声待会儿见,朝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开了。

    那是有消息了,不然苏新新不会打电话来,她从来没打过电话,她和大徐家的人一起关心着希望着看着这次考试。

    这是好到极点了,什么分数不分数的,第一才是最要紧的,怪不得他说考得太好了,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也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想象,怪不得苏新新会来电话,而且笑嘻嘻的,她也会感到光彩,因为我们是一个公社的,现在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走了,他们要飞向光明了,因为一个公社即便是2个名额(我们有十几个公社),一个县有二三十个名额,而且这次是考的,从高到低录取,由县里安排,因为他们已经推荐上去了。

    “你这小蛮子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通知他们,”大队书记高兴地说。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谢了他,撒腿就跑,看来和我待在一起的人并不笨,这有意思,我一口气跑到魏庄地头,我知道他们在锄地,在锄那块夏绿豆(割过麦再种的晚绿豆)。

    我在地头又是大喊大叫,又是挥手地,他们锄得太远,又是逆风,听不见声音,传不过去,看我发疯似地挥手,他们张望了。

    “多少分?”

    “尚文定第一,明伊第三,林音音第六。”

    接下来的日子尤其漫长,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过去了,又是那么一天过去了,这种等待的日子非常难熬,我们锄地是为了等待、挑水抱柴是为了等待、睡觉是为了等待、上厕所是为了等待、等待会改变一个人,我看出去磨屋在等待、案桌在等待、水缸在等待、田野和小径在等待,队长问我究竟考得怎么样,我不知明伊和尚文定怎么对他说的,所以他要确定一下,看着他关切而又老实的脸,我挠着头说,很好啊,能说不好吗,到时再找托词就行了,其实他也在等待,他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明伊和尚文定回来后不怎么说话了,也小声对过答案,总觉得不满意,这种一模一样的等待脸色谁都能看出来,所以队长再来问我,他也扛不住了。

    然而一切事情终究要过去的,一天我去赶集,大队书记突然把我叫进去,他在院子里和大队会计谈工作,书记转过头来对我说:

    “那个苏新新来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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