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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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在郑建国的宿舍吃,他们从食堂买了许多菜,买了酒,苏新新也赶来了,大徐家的人通知了她,看见她来我非常高兴,看来她和郑建国没什么问题,许久不见,她看见我们也非常高兴,九个人围成一大桌吃饭喝酒好不热闹,他们三个的身体都是合格,大家自是高兴,要是这一关被砍掉,不仅仅是遗憾,今后招工都成问题。

    苏新新虽然已是县委委员,在具委工作,但还属于大徐家知青,并不是国家干部,不吃商品粮(国家定量供给城市户口的粮食,这是和没有保障的农村户口最重要的区别),明伊问她怎么不考大学,她们是好朋友了,所以她问,她们的意志和精神很相象,只是理想不同。

    苏新新说县里正在培养她,让她负责学大寨,已被派到工作组,她不到我们公社,是县北的一个公社,那时候对培养女干部很重视,而苏新新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越,很有能力,她说她不想辜负党对她的培养,她真心留在这里工作,我们知道她是那样的人。

    郑建国也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是技术科副科长,厂里很重视,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人瘦了许多,但依旧精神饱满,看来他干得很合心,很愉快,看看屋里的那些人都有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目标,看来一切都很顺当,也很有希望,看到我所喜欢的,敬重的人,人人都按自己的心愿工作,生活,并且扎实,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人不就是要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吗,再苦再累也是幸福的),我真高兴,命运之神也满意地看着他们,真希望如此。

    郑建国还说,国庆前要试生产,他为他的厂能产出自己国家的化肥而感到骄傲,他非常期待,因为那时正好种冬小麦,他们要快马加鞭地赶上,为明年小麦的高产作贡献。

    我说,到时候我们多买点化肥行不行,化肥很紧张的。

    他笑着说:

    “还没生产出来你就来开后门啦。”

    “哪里,”我说;“白干面太可怕了,我要多吃点小麦。”

    “白干面肯定要吃的,我们的产量算过了,连县里三分之一的土地都不能满足,今后有二期,现在没钱,卖了化肥才有钱,一切都得听县里安排,白干面你有得吃了。”

    “到时候我来偷一点,”我喝了口酒,哈了口气说。

    “你当偷只鸡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你要好好工作,”苏新新说;“不要整天跟在大嘴青蛙后面,东荡西逛的偷啊摸地,知青家长的信传达后,县里对知青的工作很重视,抓得很紧,吃的问题要解决,住的问题要解决,会作长期打算,上海的慰问团已经来了,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知道吗,别让人操心。”

    我知道他们关心我,照顾我,我赶紧点头,明伊笑着看她批评我,我朝她做鬼脸,她瞪我,要我老实点。

    苏新新装着没看见,然后对我们说:

    “现在他出来工作了,是副总理,主持科技和教育工作,所以这次招生增加了文化考查,这有点变化,你们三个要好好考,抓住机会,这也是国家的需要。”

    为什么要抓住机会呢。今后要变吗。她和县里领导一起工作,敏感度高,我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进大学要像以前那样考试,这很正常嘛,但又本能地隐隐感到里面有什么,郑建国没有说什么,低头喝酒,但我知道,那眼神,那姿式,表示他对他出来工作,坚定赞同,他和苏新新这两个思想鲜明的人,对怎样建设这个国家各有自己的看法,虽然不同,但坚定不移,这是他们的共同点,也是我最佩服他们的地方。

    那天晚上,虽然很热闹很亲情,但没划拳,酒也喝得不多,因为明天上班的上班,工作的工作,考试的考试,在我们后来的日子,我们再也没像大徐家那样喝过酒,命运和工作把我们分开了。

    分手时,在门口,苏新新对他们三个说,放心考,安心考,明天放松一下,月色里她走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拿到了准考证,他们仔仔细细地看了谁考证,明天考语数,后天考理化,并注明开卷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卷考,这不是开玩笑吗,考大学开卷考,他们还呈能,书都不带来,说什么“我们是扎扎实实的,要学以至用的,真见鬼,”能把整本书都记住吗,想想也让人生气,这不就是意外吗,变化吗,他们也紧张起来,我生气地说,我现在回去拿,来回十个小时,半夜能回来。

    “不用,”明伊说;“就那一套书,三个人怎么看,再说要拿,我会回去拿,就这么考,进就进,不进拉倒,”她生起气来,我不知道她是生那个突然的变化呢,还是自己老是倒霉,他们两个也是那样的眼神,不回去拿。

    世事仿佛非常奇怪,他们听我话倒霉,不听我话也倒霉。

    第二天上午,我把他们送到县中学门口,心烦意乱地看他们穿过操场走进教室,我有好多年没看到学较的操场和教室了,虽然不上学了,也不喜欢念书,但看到这异乡的陈旧的校门,陈旧的教室,依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是不是里面有童年少年青春呢,但今天心情不好,看上去它就像敞开大门的无底洞,黑魆魆的,不知什么命运等着他们,因为他们没带书,这一进去不知会遇到什么。

    回到街上,我还纠缠开卷考,忐忑不安地溜到东溜到西,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开卷考,是哪个没穿衣服的人想出来的,要是他们三个带着书我的心情肯定会好一点,因为那样不吃亏,其他人都是带书进去的,现在只能凭他们的真本事了,担心也无用,他们已无可挽回飞向自己的命运了。

    进县城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来时受到锣鼓鞭炮的欢迎,第二次是和大嘴青蛙他们去郑建国的化肥厂玩,在工棚里过的夜,第二天他们带我去逛,又小又冷清,一点也不热闹,四年过去了,根本没什么变化,没让人激动,它的小商店、饭馆、银行、邮局、电影院依然挤在十字路口,稍微过去一点就是低矮的民房,有的还是黄褐色的土墙茅屋,我踱到县北关(古时有城墙的面向北的城门口),只看到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位,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还说这小县城是古代进京的要道,不说古迹,连匹马都没看到,更不要说城墙城门了,只有千年的护城河还在那里静静躺着,柳树依依,人拉的吊桥变成了三孔水泥桥,上面没有人。

    “是蛮子吧,”那摊主大概看我无聊,自己也闲得慌,就招呼我。

    我想,这么一个小县城顶多也就几十辆自行车,不用骑车,从北关到南关也就三十分钟的距离,自行车大概是出城用的,七十年代初你在县城里看到有人骑自行车吗,如果有也很少,至少我去两次都没看到。

    “是啊,”我说,他们把南方人统称蛮子,我递一根烟给他。

    “哟,‘大前门’哪,只有你们蛮子抽,”他站起来接,原来他的腿不方便,要不还不把他个人经济的尾巴割了,哪允许他摆摊位挣钱。

    “没生意哪,”我说。

    “是啊,”他说;“又不逢集,又不交粮,今年西瓜又少。”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生意的来源是进城的农民,他们拉板车进城,那两个轱辘也像自行车那样充气,只是粗壮了许多,魏庄也有一辆,自行车在农村太稀少,也很珍贵。

    “是陪考大学的吧。”

    “是吗,这也能看出来,”我很惊奇。

    “那是啰,来来往往的人多,久了就能看出来了,你不像念书的。”

    我笑了,这人真有趣。

    他也笑,他说:

    “你这个人不错。”

    “这也能看出来,”我说。

    “那是啰,你很随便。”

    这倒是的,我母亲一直说,到哪儿都要客客气气的,对穷人更要客气,解放前我外婆在苏州城里开有一家点心店,在热闹的街上,我母亲家算是有点小钱的人,所以能念起书,66年后关了,我外婆在门口摆一个小茶摊维持生活,所以我对这个店有点印象,它在阊门外的大马路上,每天开门关门都要装卸一块块很高的木板(那时候我也小),母亲指定我坐在又高又厚的门槛上,像小凳子一样,规定我不许站起来,我只能天天看夕阳落下(门向西),这个印象如此深刻就是那个原因,天天像不会动的呆鸟似地托着下巴坐着,那时大概四五岁,还有一个印象是跟在母亲身后,她端着盆,穿过屋后一个叫“荒场”的地方,到河边洗衣服(用棒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不停地捶,‘啪啪’的声音传到河的对过),也是指定我坐在河边的石阶上,不许站起来,我唯一的一个舅舅就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掉在这河里淹死的,外婆哭了很久。

    河里的木船一条接一条,河水满满的,水浪一波一波地拍打低低的船舷,有时候漫上甲板,又退下来,水珠从船舷滴下来,稍公赤着脚从船头走到船尾,用肩抵住篙,来来回回地撑,船驶得很慢,我想那是很累的,也很无趣,来来回回不停地走,我母亲说那是生活,他们在水上,我们在岸上,我母亲还说,解放前一到冬天,一下雪,荒场的雪堆里就会冻死饿死许多逃荒和要饭的人,很可怜的,我的一个小姨就是在一个雪天里外婆从那儿抱回来的婴儿,她还说晚上数钱都放在被上,不会有声音,一个一个的数,那时用的大多数是银园和铜钱(我家里现在还有几个,母亲给的,最困难时她也舍不得到银行兑掉,用香烟盒里的锡纸包好,分给了我们兄妹几个,那里面有她早年的生活),生怕外面的人听见,我外公的腰椎就是年青时,晚上护店被夜盗打伤的,我降生时他就弓着腰,入殓时还是弓着腰,放不平,下面垫着东西,他是我上小学时去世的,所以我母亲不让我们炫耀钱,会引祸的,对穷人要和善,“一钿(方言一枚铜钱)不落虚空钿,”她时常那么说,意思是施舍出去的钱都是有用的,是善心的,不会落空。

    现在作为知青,我在千里外和一个不相设的小摊主说话,我觉得他生活不易,想起母亲的话,又递给他一支烟。

    “你太客气了,和我说话,还给我烟抽。”

    “哪里,”我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哈哈大笑说:

    “真是有缘哪,从大上海来到这里,和不相识的我说话,”他又说;“到这里受了不少罪吧。”

    “是啊,”我说;“可你们一辈子在这里。”

    他哈哈大笑说:

    “哪里,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人,和你们不一样,懂吗,这是两条大腿一般粗,该谁享福谁享福,”他又爽朗地大笑,我也跟着笑。

    这里的老乡都那么说,就有那么一句口头禅,队长也如此说,我想,这种不计命运,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大摡就是穷苦老百姓也会有笑声的缘故吧。

    我们又愉快地说了一会儿话,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和他道了别,他笑着让我再去玩。

    回到校门口,大门毫无表情地紧闭着,我叹了口气,愉快的心情变成了焦急而郁闷的心情,我明白,只有他们出来时明朗的脸色才能扫除这种忧郁,门口有几个人在等,有蹲着的,踱步的,看样子他们是在等哥哥姐姐,年龄和我差不多,有一个看上去比我还小,心情也很紧张,人为什么要焦虑呢,我想,那有用吗。

    不一会儿打铃了,他们出来了,我的心开始“呯呯”地跳,我看到出来的个个脸上很严肃,没一个笑的,有的还摇头,怎么,这么难考,他们三个也是,看到我焦急的眼神明伊说:“不太理想,”她替大家作了回答,林音音的脸色更是严肃,我知道他们盼了这么多年,太珍惜这次机会了,看来是一塌糊涂了,这真糟糕透了,我再看看明伊,看看尚文定,看看林音音怎么也看不到有希望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心情不好,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地问:

    “怎么个不理想,都做不出来?”

    “别问了,快去吃饭,下午还要考呢,”这就是她的回答,不顾我的焦虑,真不讲情义。

    这顿饭吃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又是林音音掏的钱,她一声不吭,我们不敢违她的意,这样她好受些,我知道这样的淘汰考试,成绩越靠前越好,因为是从高到低录取的,我小心翼翼地不说话,好让他们静心,希望下午能考好,上午并不说明什么。

    饭后,学校门口那么多考生没一个说话,门一开都沉着脸进去。

    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心情比上午更不好,好不容易盼来了希望,竟说考得不理想,那颗上大学的希望之星,留在他们够不到的世界里了,真笨,但想想语文可能考得好一点,特别是作文,全靠平时的体验和发挥,有书也没用,而明伊和尚文定还是有思想和想象力的,平时谈吐能看出来,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他们心底善良,精神坚强,应该能考出自己的智慧来,所以我在心里唠叨他们的不是,是不应该的,他们已经够苦了,“看人挑担不吃力”(老乡们语),应该希望他们眉开眼笑,所以我决定去看虞姬墓(语文要考两个小时呢),上午那摊主说这里还是有古迹的,就是那古墓,66年没毁掉,出城东一会儿就到。

    不知是我的脚程慢呢,还是那摊主时间观念淡薄,这儿没有钟,老乡时间摡念是这样的,一会儿、一晌午、半天、一天、半宿、一宿,没有小时和分钟的概念,这和他们的生活有关,我走了好几个一会儿也没找到(我走的这条路就去是老李大民那儿的,来时他们的军卡就从这里经过),公路和田野空荡荡的,好容易碰上一个挑担的老乡,问了路,又朝前走了一小段才找到,本来以为这么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应该有好多东西,没有。

    墓就在路下面,小河旁,围着一圈青砖墓垣,很大,有树木,杂草丛生,一块大墓碑,青石,有点斜,好像被砸过,有断过的裂缝,正中竖刻:“西楚霸王虞姬之墓”,上方的横批是;“巾国千秋”,两边的竖联:“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联意凄凉哀婉,两千多年前楚汉争霸,楚霸王四面楚歌,兵败于此,虞姬哀歌中拔剑自刎,这个家喻户晓的女性殉情于楚霸王,殉情在这块土地上,让人感动,两千多年了,那场几十万人的厮杀,那些鼓声,旗帜、士兵、那些刀光剑影、震天的呐喊、早就云消烟散了,只留下这个美丽的女性躺在这里,伴随她的是那些永不离弃的芳草和岁月的风风雨雨。

    我在墓前默默地站着,想象了千年的历史,真是眨眼千年就过去了,只给后人留下古迹和感慨,人类的历史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前人的风云,后人的凭吊,可是那场战争说明了什么呢,人类的历史说明了什么呢,为了生存,优胜劣汰,她躺在这里是为了向我们说明生存的意义,而她的后面已是成片的高梁地了。

    我不敢多停留,也不敢多思考,那个年代在那种墓前滞留会有问题的,我从千年前回到现在,想起了考试的人,匆匆赶了回去。

    紧闭的校门前还是那几个人,幸好没考完,要不,他们紧张地考,我到处闲逛,让他们找我,焦急,可不太好,我笑着向那些人打招呼,他们颔首致意,不一会儿他们出来了,脸色依然严肃。

    “怎么样,”我小心问,不问也不好吧。

    “不知道,”明伊回答,他俩也是那样的神色,简直是设计好了来折磨我,还没处发泄,真是的,其实我明白,语文考试最难估摸好与坏,特别是作文,什么审题立意啦,注意结构啦,前后呼应啦,句子连贯啦,用词确切啦,标点符号啦,还有什么总结性结尾,展望未来结尾,抒情结尾,含蓄结尾,到底叫我用什么结尾很挠心的,特别是那些标点符号,什么逗号啦,分号啦,破折号啦,我现在都搞不清,你和别人说话难道会停下来说,这里是逗号,这里是句号吗,真是一门又讨厌又恶心的学科,有一次去工厂学工(好像是教育大纲规定的,学生要到工厂学工,到农村学农),回来后的作文题目是,《记一次愉快的劳动》,什么愉快的劳动,是在食堂里往大盆里打鸡蛋,我打得乱七八糟的,连鸡蛋壳都打进去了,上面有屎呢,我去捞,于是被阿姨赶跑了,给我一把大扫帚,扫厕所,一点都不愉快,下农村劳动除了拔草还是拔草,蹲在田里腿酸着,太阳晒着,一点都愉快不起来,这种作文怎么写,写劳动不愉快,那就跑题啦,还说你思想不正,看不起劳动,只能写漂亮的东西,要写500个字哪,于是我东拉西扯地写天气很好啦,太阳很高啦,阿姨很好啦,她很漂亮啦,牙齿很白啦,头发很长啦,劳动真愉快啊,老师在课堂里念了这篇作文,同学们哄堂大笑,家访时还让我母亲看这篇作文,我跪了一个多小时才让起来吃饭,这算什么呢,老师才不管你的真实感受,题目是愉快就得写愉快,不愉快也要愉快,和你的真实感受没有任何关系,学生们的眼睛慢慢就变得虚幻了,后来不考试了,不用上学了,我欢呼啊,连书都撕了,回家养鸽子,逮蟋蟀,到处乱窜,玩得不亦乐乎,后来鸽子笼被捣毁了,那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金鱼缸藏在家里躲过了一劫,就这样玩到上山下乡,看着明伊他们考大学出来,这个语文考试的结果确实很难预料,但愿批卷的老师有慧眼,识得他们的不易和才华。

    第二天“理化”出来,他们也是一脸严肃,两天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他们没有一点轻松和兴奋的表情,而是多了一种担忧,这实在想不到,盼了那么多年的考大学,捞到这样的结果,你说上学有没有意思,《基度山恩仇记里》有这样一句话:“上帝限制了人的力量,但却给他以无穷的欲望。”

    离开县城时,郑建国一直把我们送到河闸上,望着水天相连的河水他说:

    “这条河我们挖过,虽然我们会消失,但我们的劳动,我们的汗水,永远留在了那里,留在这条河的历史里,所以你们要看得远一点,不管你们是走还是不走,你们的考试也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段历史里,会有人记得的。“

    他的镜片映着美丽的河水,看不到他的眼情,但它在后面,我觉得那眼神应该是深沉的,带着留恋,我觉得那留恋的眼神在那美丽的波光粼粼的河水上流动,和那美丽的河水一起流动,成了永恒的东西,他接着说:“考试只是一时之举,并不是唯一之举,回去依然要好好学习,好好接受再教育,要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道理,耐心等待。”

    又是一个“等待”,是等待他们的考试结果呢,还是等待他们那一天有用呢,或许两者都有,人生就是一个等待接着一个等待,等待变化。

    我们谢了他,他特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代表大徐家的人送我们,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见面,望着他消瘦的脸,我们请他多多保重,然后我们在河闸上挥手告别,他走向工厂,我们走向我们的公社,我们的大队,我们的沱河,魏庄,走向我们的等待。

    两个小时后,他们满面笑容地出来,体检表都是正常,只是明伊和尚文定的肝有点大,明伊的肺里有点杂音,那女医生说是累的,要注意休息,明伊笑着谢了她,他们三个视力都不好,油灯下看书看的,大不了戴眼镜,但这些一点都不影响考大学,我又松了一口气,这关过了,我一直担心他俩的身体,他俩太瘦了,脸颊凹了下去,还有点营养不良的饥黄,如前所述,他们有时生活在自己的幻觉中,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精神和意志,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要是进了大学就好了,不用拼命劳动,伙食和作息都会得到很好的改善,精神也会不一样,应该是幸福和愉快的,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了,复习了那么长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期盼,总不之于是痛苦和失望吧,可是有那么多人考,推荐上来的都是优秀分子,劳动刻苦,学习刻苦,是那些又有意志又有理想的人,看他们一个个信心满怀,精神抖擞,我真的担心起来,我原想明伊和尚文定很优秀,可一看他们聚在一起,才知道什么是藏龙卧虎,可是想到明伊把书放到箱子里时的信心和坚定,我又满怀信心。

    中午,说好了不去郑建国那里,不影响他们的工作和休息,林音音非要请我们在饭店里吃,一是表示谢意(她县里没熟人,得找旅店),二是高兴,我们不好意思,三个人吃她一个人的(原想买碗汤就着馍吃,明伊很节约的),她不答应,一个大队出来了还分你我的,她是个很大方的人,老买肉给我吃,买烟给我抽,小饭馆里坐满了知青,她要了四大碗红烧肉,八大碗鸡蛋汤(我们食量大,又是夏天劳动强度大),还有豆芽豆腐,馍是自带的(那时候东西便宜,肉六毛钱一碗,鸡蛋汤八分钱一碗,鸡蛋才三分钱一个,可我们干一天才一毛钱,这一比又贵了,我抽的烟是最便宜的九分钱一包的“丰收”牌,再贵一点的是一毛四的“大铁桥”,两毛五的“春秋”牌,那是一个穷苦的年代)她一个劲地往明伊和尚文定的碗里塞香喷喷的红烧肉,明伊和尚文定的精神和意志虽然强大,但他们枯萎的身躯太需要这些营养了,他们克制着,所以,虽然不能说吃得狼吞虎咽,但谁也能看出他们的身躯贪婪地吞了下去,看它那满足的样子,我甚至已经听到肉在他们干枯的晒黑的骨头上滋滋地长着,林音音和我一样,非常满意地看着他们,她是一个充满同情心的人,也似乎是很理解他们的处境。

    “他在长身体,长高了不少,好像成熟了一些,”郑建国说。

    听见我会成熟,他们都大笑起来,明伊笑得弯了腰,笑声中带着欣喜,尚文定也是如此,林音音却无法止住地哈哈大笑说:“要是他会成熟,驴也会笑了。”

    又是一阵笑声。

    “太好啦,谢谢啦。”

    “不要客气啊,都是一个公社的知青。”

    饭后,郑建国他们上班,我陪他们去县医院检查身体,都是晒得黑不溜秋的知青,有上海的,本地的,叽叽喳喳地排着队,个个精神焕发,脸上充满着兴奋的期待。

    他们四人一间,有写字桌和台灯,宽敞明亮,还装上了白色的窗帘,都是大徐家的知青,兴奋地握手,介绍了林音音后,郑建国说:

    “我们一个星期前,就猜你们该来了,拖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一回事。”

    “没有啊,”我说;“前天才推荐,今天就赶来了呀。”

    随后我们告知了日程安排。

    “很好,”郑建国说;“这样吧,这几天你们就睡在这里,我们去厂里的会议室,现在是夏天,哪儿都能睡,洗澡嘛,我带你们到厂里去,这样好吗。”

    “你看看,”林音音对明伊说;“又要吃了吧。”

    屋里一片笑声。

    县城就在脚下,欢迎的锣鼓和鞭炮声犹在耳边。

    化肥厂的工棚早已拆除,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密布的管道和厂边一排排崭新的宿舍,当我们敲开郑建国的门,他又惊又喜。

    他仔细地看看我们,他的眼啧有点红,看来熬夜了,桌上摊着一堆图纸。

    “那就喝点稀饭吧,”他说;“今天轮到我打饭,大锅的,米稀饭,很好喝。”

    “好啊好啊,”我赶紧说,生怕他们怕麻烦再拒绝,我有好长时间没吃米做的东西了。

    “啊,这个办事的速度慢了一点,现在他出来工作了,开始整顿混乱的局面,你们赶上了好时机,应该庆贺一下,现在你们洗洗脸休息一下,赶了那么多路,我去买早点。”

    我们赶紧谢了,说在河闸上吃过了。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起身,因为没有钟搞不清几点,平时都是队长喊我们出早工,月亮还在中天,夏天大块的云在星空下飞驰,没想到队长在月色里蹓跶过来,他说才半夜呢,想让我们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他掂念着,我们说我们太兴奋了,他说他也睡不着,给了我们三块六毛钱,多了一块二(我不考也给),我们不要,他说“穷家富路”的,出门不方便,带着吧,他说不要多想,安心考就是了,回想起来时扛着旅行袋在小路上对他带有偏见的印象时,更觉他老实可靠和善良。

    现在才半夜,可不想睡,也不想坐着,有事的人心焦,再说上午检查身体,而夏天的夜又凉快,趁早赶路吧,早到早安心,于是我们关上门,背起包,在庄口告别了队长,走上村东头的小路(就是我们来时进庄的小路),过了一个村庄,我们沿河堤走,从马桥过了河(这样走多绕几里地,但从桥上过河安全),一座木头桥,夏天的水很盛,满满地在桥下流过,月光下的沱河静谧、安祥,两岸是黑黝黝的树林,带着黑夜的宁静和神秘,过了桥是一条土路,到县城五十来里地,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赶路的“沙沙”声,半个月亮落下去了,星星稀疏起来,黝暗的东方花开般地显出黎明,穹隆微明,新汴河高高的河堤隐隐地横在天际,上面和后面都是辽阔的天空,远远传来了“咕啰咕啰”的鸟叫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意指看上去近,实际很远),当我们弯腰走上高高的河堤,天已大亮,太阳升了上来,又大又红,新汴河宽阔的河道一直伸展到天际,朝阳下风光迷人,我们在长长的河闸上歇脚吃早点(这是我国第一座空心橡皮闸,利用充放水来控制水位,后来的一个夏天,我在这里游泳,躺在与水位一齐的宽大的黑色的橡皮闸上,想起了这次途息,那时我已经招工走了,一个人躺在上面),我们吃着烙饼,倚着栏杆,欣赏这条美丽的人工大河,上游的水很盛,清澈蓝蓝,波光粼粼地水天相连,下游是宏伟的裸露出的河道,一直到天际,显出人力的伟大和美丽,微风从西边吹来,吹过上游,带来了河水的清凉和夏日里树木的气息,芬芳扑鼻,想起我们来时两岸的堤林还是新载的树苗,现在已窜成连绵的参天大树,他们也来考大学了,真是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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