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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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双方的父母来说,都在欣喜地听,都为他俩高兴,觉得他俩一个在关心国家大事,一个在钻研技术,觉得他们有志气、有理想,这样的孩子做父母怎么会不高兴,不欣喜呢,可是他们在热烈的气氛和欣喜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俩在思想上有了裂痕,只是满心欢喜地希望他们在那远离家乡的地方能干出一番事业,成立一个美好的家,他们的美好希望会不会实现呢,因为他们没发现裂痕,他们被自己的欣喜和希望蒙敝了眼睛,满脸都是笑,我很想帮他们,但我没这个能力,可我又肯定地确信在我接触的人当中苏新新和郑建国都是最有理想最有信念的人,他们都为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努力,他们为了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了这个理想,这个信念,甚至会祭献自己,所以我敬重他们,也因为他们这个大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他们才会坐在一起,要不,早就分手了,如果不谈那些,他俩不拘小节,热情大方,对人真心,友好,在那个年代,在那艰难困苦中能有坚定思想和理想的人当真是少之又少,在这磨难中,他们没有放弃信念,改变信念,依然热爱祖国,相信祖国,但我觉得他们太高尚太伟大,又觉得他们在那伟大的思想道路上跑得太快太远太超前,我们跌跌撞撞地在后面鞋子跑掉了也跟不上,但这不能说他们不对,不伟大,不可理喻,这些在艰难困苦中依然坚守信念,保持信念的人应该得到尊重和敬重。

    和他们比起来,我只想离开农村,在酒桌上几乎不说话的明伊和尚文定努力劳动,努力学习,要考大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我和他们在芸芸众生中是平凡的人,但也是那个时代的人,这就是广阔的世界,我们也有理想,虽然这个理想是渺小的,但至少能鼓舞我们前进。

    酒至一半,隔壁郑建国家的那一桌传来热闹的划拳和老虎杠子声,听得我们心痒痒的,朝那里看,他们那里没有人上理想课土壤课,看到我们脸上期待的神色,郑建国提议苏新新当酒司令,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又是过年,应该热闹热闹,于是,“哥俩好啊”,“五魁首那”,“六六六啊”,老虎杠子地吆喝起来,苏新新和郑建国的父母看得瞪大了眼,这不是电影里旧社会土匪们捋袖跷腿的镜头吗,我赶紧对父母们说,这是贫下中农教我们的,贫下中农就是这么喝酒的,这跟他们干活喊号子一样,很豪迈的,要不贫下中农文绉绉地喝酒,显不出豪迈的气概,他们听得似是而非,看我们高兴也就笑嘻嘻地不管了。

    苏新新的妹妹张大了嘴,她从来没看姐姐这样的,她69届一片红去了黑龙江军垦,她们那里女同志不划拳,她坐在我旁边,她说我68届怎么比她还小,我说我念书早,生日小,她“噢”了一声说,她们那里长年只有土豆和白菜,只有狼咬死了猪,食堂才供应肉,那你们养猪干什么,给国家啊,想想也是,我们种小麦交公粮,自己留一点,吃粗粮还不够,我说狼死光了,你们就没肉吃了,她很认真地说,狼是死不光的,生存力很强的,不知它们躲哪里,夜里就要当心了,她说我们刚去时不知道,夜里看猪的发现狼来了就喊,男知青拿棍出去很勇敢的,后来没肉吃了,就动了脑筋,有时喊有时不喊,原来是这样,国家的肉到你们嘴里去了,她还说草原失火,大家争着上卡车,不让去还不高兴(组织上没看起你),用衣服和树枝扑打,她说人不是被烧死的,是被烟呛死的,烟雾腾腾的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她说她那次是被男知青救出来的,和她同去的女知青有烧伤的,呛伤的(热浪进了肺),还有牺牲的,还有一个女知青莫名其妙地成了精神病,说到那些,她很伤感,看来兵团的生活比我们危险,不像我们插队知青那样自由,我说我们只是饿,没有东西吃,但是不想干活了,锄头一扔就出去玩了,没人管,全靠自觉,她听了很羡慕,她说她姐姐从来不说没有东西吃,你第一次到我家说了,父母才知道,今天就烧了这么多菜,可是谁跟父母说那里苦,没有东西吃,有时候还偷呢,我和大嘴青蛙就偷过公社食堂的红烧猪爪,还有中秋节的月饼,我说你啥时候来玩呢,她说哪能那么随便,还说不知道明伊弟弟插队的地方,大概离得太远,黑龙江又很大。

    回家的路上明伊说我,你看你,吃撑的,连走路都不成样子,我倒觉得满过瘾的。

    我的家去过了,大嘴青蛙的家也热闹过了,接着是尚文定的家。

    大年初四,天气晴朗,蓝天白云的,那母亲还是紫红色的锦缎棉袄,兰布裤,自己做的新棉鞋,那条湖兰色的围巾,神情有点紧张地站在门廊外,她不愿待在家里,要亲自迎接他们,明伊一身军装地陪着她。

    我和尚文定在屋里忙着,在前后两张大红圆桌上摆放一只只洗干净的闪着光的玻璃杯和小碟子,听到门外苏新新和郑建国叫:

    “妈妈新年好!”

    我和尚文定赶紧出来。

    一身新衣的十个大徐家知青都到了,一声声充满朝气的:

    “妈妈新年好!”

    那母亲竟流露出满心欢喜的无限怜爱的神色。

    苏新新和郑建国也有些激动,66年那会儿他们做过一些对不起老师的事,现在见面了,一人一边郑重地扶着这个神智半清的老师,他们心灵里是怎么想的,我想他们一定是表达了什么意思,虽然没说出来,用双手扶她,就是表达了最深的意思,那母亲又感到了什么呢,她那混乱的心智也许说不出什么,但她那无限怜爱的神色就表达了一切,还到她家里来做客,这不知是她多少时日盼望的,她渴望阳光的心灵现在发起亮来,异样的亮,仿佛她的心灵得救了,但我有点担心她承受不了这突来而来的幸福,聚焦在她眼睛里的那一点光会否因为太亮而短暂地闪了呢,因为她不是正常的人,幸好没有,宽容带来的长久幸福的力量比什么都大,她高兴地坐在苏新新和郑建国当中,我有点放心了,我相信郑建国和苏新新的能力,他们是有信念的人啊,他们也感受到了她的那个高兴的心灵,他们的心灵也高兴起来,我仿佛看到世上最美好的情景,感人地在那儿,我对大嘴青蛙使了个眼色,和他逃到前间那桌,和那些活泼的大徐家知青坐一起,免得又听那些死板的说教。

    屋里前后满满两桌青年,又是过年,有说有笑,很快驱散了我老是感到的那种孤独阴暗的气氛,现在是满堂喜庆的朝气,阳光也从明亮的窗户照进来。

    门廊里的五户人家早商量好了,今天一起帮尚文定家烧菜,儿子回来了,让那个长年孤独的母亲安安心心开开心心地坐在那里吃顿热闹的过年的饭,在那个阿姨的指挥下,五个煤气灶一起打开(以前是烧煤饼或煤球炉,很麻烦),切菜的切菜,洗的洗,炒的炒,炖的炖,厨房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笑声也不停,香味不断飘进来,她们八仙过海似地大显身手,只烧各自的家乡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来的有上海本地的八宝鸭、五香牛肉、葱油爆虾,四川的辣子鸡丁、葱辣鱼条、麻辣豆腐、泡菜鱼,宁波阿姨的苔菜拖黄鱼、清蒸海鳗、一碟酒香四溢的黄泥螺,广东阿姨的蜜汁叉烧、豆鼓扣肉、鲜嫩的白切鸡、真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干,要是把全世界的食材放在她们面前,地球都要翻过来了(那些菜他们各家都贡献了一部分),所以她们端上一只家乡菜我们就眼睛发亮,一阵欢呼,我和大嘴青蛙又敞开肚子大吃,明伊和苏新新她们坐外间,管不到我们。

    那个广东阿姨最有趣,也最漂亮,她的两个女儿插队在吉林,她用广东腔的上海话说:

    “阿拉广东人,背脊朝天的东西皆可食,什么蜗牛、昆虫、蠕虫、老鼠都敢下锅炒了吃,”她手一挥,然后叉着腰说;“而且烧得鲜嫩滑爽。”

    老鼠蠕虫都上桌敢吃,还鲜嫩滑爽,我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看到我们这帮子小青年这样吃惊,她得意地出了屋,当她端上一盆白灼虾时,她细心地配上红胡萝片和剪过的青菜叶,摆得像一朵艳丽的,端庄盛开的玫瑰花,玫瑰花像征富丽幸福,她在祝福尚文定一家和我们,也许还有她插队的女儿,今后能平安美好呢,我吃惊地说:

    “太感人了,菜能搞出这样有想象、这样浪漫、充满美好寓意的艺术品,了不起!”

    “可惜筷子一动就没有了,”她爽朗地笑着说;“都到肚子里去了。”

    “菜虽然没有了,”白文静说;“但它表达的美好和祝愿,永远留在心里。”

    她笑脸一收,一惊地说:“这是我听到的最漂亮的赞美,有机会我一定请你们来我家吃,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能明白我的心意。”

    几年后她兑现了她的诺言。

    可是,真正让我们吃得张大了嘴,合不拢的是尚文定母亲早就做好的两道凉菜,一个是撒了葱花的肉皮冻儿,晶莹剔透地能看到里面绿色的小葱花,还有一个是“芥末墩儿”这个“芥末墩儿”颜色黄绿鲜亮,形状像一个个半透明的小玉柱,放在青花蓝边的小碟里,优雅端庄,这个我们见也没见过,更不要说吃了,那母亲笑吟吟地指着它让苏新新和郑建国他们吃,还特意来我们这桌看我们吃,看到我们被芥末的辛辣冲得直流眼泪,一个个像蛤蟆般张大了嘴哈气,她笑得像小孩子似的,却又不失矜持地说:

    “这个芥末墩儿啊,在老北京啊,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都爱吃!”

    我说:

    “阿姨啊,这是白菜心吧?”

    “就是呀就是呀,怎么样啊?”

    我好不容易合上嘴说:

    “好吃啊!”

    她笑着说:

    “你不老实,这个菜吃了,叫个痛快!”

    她最后两个字扬起的北京腔很纯。

    我想起冬天,冰天雪地的北京,北风凛冽,在挂着冰凌的屋子里围着小火炉吃这个菜,应该是辛辣得痛快,出汗得痛快,她大概怀念的就是那个,上海没冰天雪地的。

    她那桌不停地传来笑声,连尚文定也不例,外邻居们真挚的情意,我们的热烈拜年,那母亲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

    那天,我们没有吆五喝六地划拳,怕惊了这个矜持的母亲。

    她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到马路边,边寒风里那条围巾又在飘动。

    第二天,我们本打算把尚文定的母亲一起请到明伊家,省得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吃,饭但考虑到明伊家被侵占成那样小,又有那中年人阴魂不散的到处都有的眼睛,怕吓着了她,使她想起不该想的东西,所以把她安排好后,明伊挎上蓝子(里面放着我们准备好的冷菜),早早地出发了。

    天气依然晴朗,太阳暖洋洋的,虽然是革命化的春节,很简单,但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都带着过年的新气象,马路上干干净净的,不像现在大年初五迎财神滿地都是烟花鞭炮的碎屑,连骑自行车都困难,虽然少了那些红红绿绿的喜庆的年味,却清静了许多。

    大嘴青蛙老远地在站在马路边,手插在口袋里,东张西望,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

    他兴奋地朝我们挥手。

    “那个中年人不让我进去,我还傻呼呼地祝他新年好呢,”我们还没到跟前他就说;“这家伙真不通人情。”

    我哈哈大笑,明伊苦笑了下说:

    “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哪里,”他说;“我是特意早来的,等他们来了就有地方坐了,这地方风景不错,有一条小河,一座学校。”

    “是啊,”我说,“我就是那中学毕业的,校门口也挂着灯笼呢。”

    “是吗,现在放假了,里面可都是新学生了。”

    “是啊,物是人非了。”

    明伊和尚文定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中学,他们不是这个学校毕业的,这只是个通的中学,连区重点都不是,但他们仍然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里,大嘴青蛙像领导般地视察这个房间,他点评说:“昏暗、狭小、玻璃也没了、但那不是问题、他看了看我们昨天带来的四只方凳,”手一挥说;“笃定坐下。”

    他指挥我们移床倒柜,最后,一张床放到了外面走廊,一张床加一个箱子放在屋子中央,铺上报纸,很大的一张干干净净的长方桌,剩下的箱子柜子当凳子坐,有点像战地野餐,但也像模像样的,十几个人确实能坐下。

    怎么样大嘴青蛙得意地说:“干这种事我最拿手了。”

    “很好,”明伊笑着说;“这里交给你们了,我到门口去迎他们,”她步履轻盈地出去了。

    厨房里,尚文定和大嘴青蛙切、烧、炒(一些菜昨晚就拿过来了),忙得不亦乐乎,我烧水沏茶,放杯子碗筷,等着大徐家的客人。

    厨房已成了两家合用,那中年人的家人好像走亲戚去了,那些房间听不到一点声音,但他不和家人一起去,我们明白他是为了看住我们(昨晚他看我们拿东西来了),所以每当明伊迎进来几个大徐家知青,他就出来窥视,当苏新新和郑建国进来时,那中年人和苏新新对视一下,苏新新蹙了一下眉,仿佛在想什么,那中年人也仿佛认识苏新新似的,一种没料想到神色在他的镜片后一闪而过,特别是看到郑建国,两人的眼睛隔着镜片一对视,都一惊,他头略一低,朝后一退,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再也没出现过,郑建国想张嘴和旁边的苏新新说话,但他把那句话拦住了,什么也没说,和苏新新对视了一眼,他俩进去了,然而我觉得那眼睛并没有从屋子里消失,它只是斩时退却,我始终知道那眼睛像魅影不会消失一有机会就出来,这个那个时候得势的人越是没有声音,越是让人害怕。

    苏新新和郑建国进来后闭口不谈,酒开不久,我听到他在走廊打电话,告知他家里人不要回来,仿佛没等答话,他就把电话挂了。

    因为没有长辈,又是自己烧菜做饭,大家谈话喝酒很自由,说说笑笑很轻松,苏新新和郑建国对酒很克制,其他人都畅快地随意喝,明伊坐在苏新新旁边,苏新新问她:

    “插队快三年了,你们表现都很好,怎么都不写入团申请书呢?”

    我们三个一愣,其他人也停止了说话,看着我们,一脸询问的神色。

    明伊和尚文定的家境,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我赶紧实话实说:

    “我们从来没想要入团啊!”

    “那怎么行,”她说;“政治上要向上,要积极向组织靠拢,这样才不会迷失方向,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入团当然好啦,招工上大学的能添分,但明伊和尚文定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们都是出身不好的子女,要想在当时的气候下入团很难,不遭白眼就算不错了,要是写了入团申请书不批准别人会怎么想,表现这么好的人不批准,肯定有问题,会招来不明不白的眼光,这对他们的心灵又是一种打击,明伊和尚文定有自知之明,只希望复习好功课,能考进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很开心了,至于我真的没想过要入团,你看我整天只知吃,只知玩就知道了。

    “你们不要多想,”郑建国说;“写入团申请书是个态度问题,说明你要求上进,批不批是组织上的事,你们努力劳动,努力复习功课,希望上大学,我赞成,你们的人生正经历曲折,但我相信你们心底里是想入团的,热爱祖国的,愿为祖国服务的,要坚信,党的一贯政策是重在表现,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再说,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坚持起早摸黑的劳动,回来做饭,坚持学习,珍惜每一分钟,能够这样做的人并不多,我是敬佩你们的。”

    大徐家的其他人也露出同样的神色。

    郑建国接着说:

    “一定要坚信组识,不要计较个人得失,这样才不会迷失方向,才会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一个有作为的人。”

    我认识他们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他和苏新新的观点一致,我又升起他们将来能在一起的希望,那些他们会分开的,不好的,不明朗的想法仿佛突然成了幻觉,但我又有点不习惯那种一致,看看苏薪新看看郑建国。

    “我看你是心不在焉,”苏新新追着说;“你是不想入团。”

    “哪里啊,”我说;“写入团中请书会受它约束的,那多不自在。”

    “就是要让你受约束,朝正确的方向走。”

    我心想做逍遥派多自在,玩得多痛快,我不敢朝她学牛叫,朝大嘴青蛙哞哞地做怪样学牛叫。

    “你这小牛椟子,我是老牛啦,”他朝我哞哞地叫两声说;“我们早是团员啦。”

    我一愣,从没想到他们是团员(他们一些人在学校就入了团,其余的是插队入的团),真没想到是和一群团员在玩,只觉得他们人好,有意思,在我的印象里,党团员是让人仰着脖子,让人敬仰的样板,没想到会和他们一起玩,他们都笑着看我。

    “好啦好啦,我回去写不就得了。”

    “要认认真真地写!”

    “是,认认真真地写,”这是我对付老师的方法,事后说忘了就行了。

    看我那种无赖的样子,他们都笑出声来,气氛又活跃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喝到很晚才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家,我回头看那窗子,它紧闭着,但人在里面,新月从云缝俯视我们。

    春节过去了,又过了半个月,到了早春二月,我们回到了魏庄。

    可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讨厌地理课和植物课,化学没学过,但听听那些名词就头痛了,而且认为没用,浪费时间,那两门课我几乎都是白卷,幸好上山下乡了,不上学了,要不还真被些东西搞死了。

    苏新新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听,一声不吭,但她的父亲,那个鞋子就是脚脚就是鞋子的旧社会过来的吃过不少苦的缺少文化的老工人却听得眼睛发亮,那些从来没进过耳朵的化学名词植物名词土壤名词一个劲地灌进去,他既感到深奥又觉得科学,他根本没听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我从他认真专注的脸上看出,他觉得他在努力学习,有钻劲、有志气,这样的人将来能为工厂为国家出大力,工人需要这样的人,他们这一辈吃够了没文化没技术的苦。

    “现在生产线的流程都学完了,开始学设备的维修和保养,这牵涉到机电部分,这一部分我们以前没接触过,有点难,所以大家买了许多书在认真学。”

    “技术一定要学好,生产马虎不得,”苏新新的父亲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们也在抓革命促生产,生产不搞好吃什么,像我们船厂外国人就卡我们脖子,一些人说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这个我不赞成,紧要关头他不卖,不租怎么办,我们不能再让外国人卡我们的脖子,我们一定要自力更生,这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你们一定要学好技术争这口气,”他说这话时不仅严肃而且生气,仿佛被人卡过脖子。

    “爸爸,”郑建国郑重地说;“你说得对,我们不仅买了机电方面的书,还买了有关化肥、小麦、高粮等农作物的书,特别是买了有关土壤方面的书。”

    说得像绕口令似的,我很奇怪,我原以为天下化肥就一种。

    他说,肥料分两大类,一类是有机肥又叫农家肥,厩肥,另一类是无机肥也就是化肥,化肥主要有氮磷钾和复合肥,氮肥以氮为营养素,有碳酸氢铵、尿素、销铵等,磷肥有过磷酸钙、钙镁磷等,钾肥有氯化钾、硫酸钾等等,说得我头都大了,决不能上化肥厂工作,太没意思了。

    他还说不同性质的肥料影响植物不同生长期,什么根系啦、茎叶啦、抽穗扬花啦、抗倒伏啦,说到土壤有什么红壤啦、黄壤啦、黄琮壤啦等等,听得我们不像是在吃酒席,像是在听土壤课植物课,比苏新新的话更乏味,苏新新的话里还有国家大事还有工作(挖挖土什么的),看来他是一头钻进去了,那些毫无生气的死板的词他都记住了,而且理解了,整理得有条不紊,他说那些话时坚定的眼光一直没动过。

    酒席有长辈参加,更显正式,开两桌,房间小(十四五平米),一桌在苏新新家,一桌在郑建国家,两家的母亲掌勺,五户人家的厨房宽敞有余(其它三户暂时让他们用,邻居们都这样来客了就让,很客气的),厨房里香气喷喷,飘了进来,散开在屋里干净的椅子上,摆满酒杯的桌上,在阳光里飘逸,因为过年,副食品票额外多发,加上平时积攒的,所以鸡鸭鱼肉齐全,冷盆热炒一个接一个,特别是肉,什么粉蒸肉、走油肉、咕老肉、回锅肉、乳腐肉、白切蹄膀、红烧蹄膀、杨州狮子头、整鸡整鸭,我觉得他们把那个时候能买到的吃的东西都搜罗来了,把我们这些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只剩骨架的饿死鬼,要像仙女一般地把我们填饱、塞饱,而且香喷喷的,我们自然被诱得口水直流,不避嫌地大吃,那时候能那样吃一年也就那样一次,不吃才是傻瓜呢,有一句经典的电影台词,一个快饿死的国民党老兵抢到一张空投的大饼,在硝烟弥漫的炮火中说,老子死了也要咬一口,结果他既没被炸死,也没饿死,而是投降了,每每看到这里我就笑,看到这满满一桌菜,我又那样笑,明伊朝我瞪眼了,对着菜笑确实不像话,但她哪能想到我是想起那句台词呢,她总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体面的,懂礼貌的,规规距距的,能过上好日子的人,要真是如她所愿那就好了。

    苏新新和郑建国是邻座,两家的父母看他们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由衷地高兴,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但有对象还是不反对的,所以她们端菜进来总要笑着看他俩一眼,诚如大嘴青蛙所说的那是风雨同舟的人,我真心希望他们最后能那样。

    喝酒吃饭自然会谈各自的近况和打算。

    泥土还有书,土不都是一样的吗,好像针对我疑问似地郑建国说:

    “要根据当地土壤给当地农作物施以各种不同化肥才能高产。”

    尚文定自然注意到我和大嘴蛙的搞笑,但他不会放在心上,他在认真听苏新新说话,他喜欢听苏新新和郑建国说话,我不知他们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但我知道他们话里的思想和坚定的信念才是他寻找的,他喜欢话里那些坚定的思想,我和大嘴青蛙的那些搞笑不是他沉思默想里的东西。

    我思想开小差时苏新新的话说完了,我不知道她后面说的是什么,迷瞪地看看大家,这时她的父亲开始问郑建国在上海实习的情况,长辈问他,他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说:

    我们给她拜年,祝她新年好,身体健康。

    她开心地说:“大家新年好大家新年好,你们都很精神呢,”随后她关切地问了尚文定母亲的情况,明伊父母及房子的情况,然后说很好就是好,不要客气,不要谢,这是我的工作,应当做好,应该让你们在农村安安心心工作,今天聚在一起,这么多人,像一大家子似的,我真的很开心,希望你们好好吃一顿,那边的生活条件差,那,你们坐下说话吧,我去忙了。”

    郑建国不插入我们的谈话,只顾埋头吃,但他在认真听,我觉得他有自己的思想,他在思考她说的话,应该说这场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让人吃够了苦,精神和身体上的,但也让我们这一代青年那么广泛地看到了祖国的贫穷和落后,以及农民们极度艰难的生活,这种极度的艰难超出了我们所有的想象,和教课书上学到的完全两样,许多人改变了观念,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寻找真理,思考起来,这才是真正地关心国家大事,而郑建国一直在思考。

    大圆桌上的各色菜肴烧得又好看又好吃,我和大嘴青蛙都仰起脸,吃撑了,像北京填鸭脖子都鼓了,想起我母亲的教训,吃下去容易,拿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俩不得不悄悄揉肚子,让它少折磨我们。

    可还是被明伊发觉了,她用嘴角带笑地看我,我总觉得只要她在,总在注意我,即使不在,我也会觉得她在我周围晃,因为我干什么总会想到她,她要是看见了会怎么说,虽然我不在意,也觉得自己很清醒,但怎么也摆脱不掉那种多疑的神经质,这现象不是哲学能解决的,应该找精神科医生,于是我抬头看她,她果然在看我,这真讨厌,想到刚才的念头我不仅笑起来,她又狠狠地瞪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真没办法,她是不是也习惯了自然而然地注意我呢,不经意中,在这家人团聚的节日里,这一刻,她不在想她的父母,她的生命仿佛是在那样的朦胧中才会有幸福,痛苦离开了她,可人不会一直在朦胧里,一旦清醒,她就是凄风苦雨了。

    苏新新穿一件新的中式棉袄,但神色依然像那儿行色匆匆,她说:

    “过了年,我就得回去,那里的工作很忙,挖河、修路、积肥、修水利、还要成立学大寨工作组、争取明年高产,这些工作和计划都要布置、落实、检查,还谈了很多农村的大好形势,像领导作报告一样鼓励我们,”她说那些话时很认真,很严肃,说完了那些严肃和认真还留在她脸上,额头,冬天的美好的中午阳光正好照在屋里的镜子上,又反射到她的身上,使她的脸上,额头上,身上的轮廓里有一层有点虚幻的却又很美的光辉,她就坐在美丽的光辉里,我觉得她有点孤独和可怜,她那些坚定的先进思想的话没到大家的心里去,但大家都很尊重她,都认真听她说,因为她的那些思想和想法都是真心的。

    过年了,家家户户自然开心,平日里家中的各种不快都放到了一边,希望新年里有一个好的开端,苏新新的家里更是热闹,传出一阵阵欢笑,大徐家的知青分开坐在苏新新和郑建国的家,门都开着,愉快的气氛涌了出来,因为等尚文定给母亲做饭,我们到的最晚,听见声音大嘴青蛙第一个出来迎接我们,然后是苏新新和郑建国,后面是大徐家的知青,大家都穿上了新衣,不像在大徐家时邋里邋遢随随便便,很正式,大家一见面很是兴奋,握手问好,尤其是郑建国他们在上海实习的知青,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大徐家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已成过去),更是亲热无比,郑建国一身中山装,已不像大徐家时黑不溜秋而是白白净净,但目光依旧深沉,大家握手祝新年好,然后把我们拥进苏新新家,她的父亲,这个老工人一身新衣更显庄重,站起来迎接我们,我们给他拜年,祝他新年好,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他不停地说新年好新年好,满脸都是笑容,露出缺失的一颗牙齿,但更显他的慈祥,也使他那饱经风霜的脸皱纹更深了,四年了,苏新新是第一次回家过春节,他自是高兴,热情地同我们握手,他的劲大,握得我们的手都疼了,而苏新新在农村的出色表现,他的脸上全是高兴。

    苏新新母亲从厨房出来,雪白的围裙,兰袖套,一身新衣,剪了头发,还吹了风,她忙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她笑着对我们说:

    “我手上都是油,不跟你们握手了,”转而对苏新新说;“不用介绍不用介绍,都是我动员下乡的,都认识,没想到到我家来过年了,看你们都好,身体这么健康,真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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