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国缓缓站起，看看在座的，看看天空，看看升起的新月，夜色非常明亮，他说：
“在座的（指他们），我们一起搬进‘两万户’，一起上小学，一起进中学，一起考高中，又一起插队落户，在这里锄地、拉犁、打场、挖河，到了现在不能一起走了，我有点惆怅和伤感，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说；“农村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太穷太落后了，他们需要化肥、电力、机械，现在打场还要拉碌碡，耕地还要人拉犁，人类的科技还没到这里，这种面貌一定要改变。”
苏新新平静地说：“郑建国表了态，他要离开，那就这样吧，”苏新新说；“现在国家建设需要工人，这是建设社会主义的需要，你们想去的就报名，不要顾我，就算剩下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再说，还有那么多新知青，郑建国说的那些东西，这里会有的，”她虽然那么说，但我明白，她是不想他走的，在她的心底深处她希望他留在这里。
从公社回大徐家的路上，我快活地想，今天可以大块朵颐地大吃一顿，非常开心，走路都神气活现的。没想到要招工，要走一批人，破坏了气氛，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大嘴青蛙第一个站起来表态，他看了看郑建国和苏新新说：“我留下，”随后是那个挺漂亮的白文静也表示留下。刚才她和大嘴青蛙在嘀咕，现在我明白他俩嘀咕什么。
大嘴青蛙坐下后，朝我“哞哞”地学了两声牛叫，意思是继续做农民。我非常高兴，我太喜欢他了，他也不喜欢守规矩，今后与他一起玩肯定很有意思。我也朝他“哞哞”地叫两声，因为从没学过，叫得有点奇怪，羊不羊，牛不牛的，引得大家笑起来。
苏新新说我们两个是活宝。
随后有几个表态跟郑建国走，有几个留下，最后的结果是6个要走，4个留下（包括苏新新），这个问题解决了，但留下了伤感，他们从小到现在经历过那么多难忘的岁月，现在突然要在这个人生旅途的站点上分手了，这种感觉自然伤感，然而生活并不会你有伤感而停下。
苏新新为了活跃气氛，提议大家喝酒，并行“酒令”这不是《红搂梦》里的“诗文雅令”，而是农民们为活跌酒桌气氛的一种粗犷的游戏，那就是杠子打老虎（类似石头、剪刀、布），规则是杠子打老虎，老虎吃虫子，虫子赢杠子。玩的双方各执一根筷子，一边用它敲桌子，一边喊出老虎、虫子、杠子，输的人喝酒。于是桌子敲得震天响，喊得人兴奋，那些伤感啊，离愁啊，全都云消烟散了。玩了一会儿，大嘴青蛙提议，要招工走的和留下的各选一个代表，表演一个文艺节目。那时候学校里差不多都有文艺宣传队，苏新新和郑建国自然是组织者和参与者，双方当然选出了他们两个，于是他俩大大方方起身离桌，并立站在一旁的空地上（苏新新比郑建国高了半个头，可我觉得很好看），因为喝了酒，风吹雨打的粗糙的脸上黑里透红，仿佛这里的太阳和土地留在了他们青春的脸上。
他们先唱了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大家当然不过瘾。
于是他俩唱了那首《金瓶似地小山》，男女二重唱，他俩不是专业的，但旋律和节奏掌握得很好，加上男声天然的粗犷和雄厚，以及女音自然的清亮柔和，歌声就像清澈的山溪在浑厚的群山中穿行，月光下，歌声在断断续续的晚风中，在寂静的夜色和树林里慢慢散了开来，他俩唱这首歌的深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我们随着节奏，拍手，摇摆，和着唱。
接下来是说话喝酒，明伊和苏新新，尚文定和郑建国，他们话说得多，酒喝得少，看他们的情形也似乎成了好朋友，不知不觉中5斤白干酒喝得一点不剩，离桌时月亮高高地在中天，明晃晃的，他们怕我们迷路一直把我们送到魏庄的地界，老荒地边上，才挥手告别。
月亮时而在云朵里穿行，我们在白色的小径上匆匆走着，远处黑隐隐的树林里亮着一盏灯，那是队长家窗口的灯，我们推门进去时，他俩等着。
“哎呀，”队长老婆说；“还喝酒了，玩了痛快吧，快洗脸，水在盆里，”看他们那么晚还等着，我们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情意，这种情意一直伴随着我们。
洗脸时，蹲在一旁的队长说：“那郑建国干活真上（土话，好，厉害），去年冬天挖新汴河，冰天雪地的赤脚站在水里刨龙沟，从早刨到晚，都是坚硬的砂礓石（那沱河龙沟里层层裸露的砂礓石），满手血泡，一个冬天哪，”他磕了磕烟袋说；“那女蛮子也厉害，叫苏新新吧，不停地满筐满筐地抬，他俩在处对象是吧，我看他俩总在河堤上一起歇着。”
我没想到队长会问这话，他老婆在一旁笑着，我想起苏新新不希望郑建国离开，但又想起他们唱《金瓶似地小山》，最后说是的。
三杯酒一干，大家坐定，苏新新看着郑建国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先表个态吧。”
太阳西沉，树部影随风暗暗晃动，大嘴青蛙点亮桌上油灯。
他郑重地说：
“第一杯，敬这里的贫下中农，感谢他们的照顾，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走不到今天，干！”
“干！”
“第三杯，敬这块古老的贫瘠的磨炼了我们，并留下我们青春岁月的土地，干！”
这似乎有点悲壮，他要走，他敬了这块土地，也触动了我，我们的青春也要留在这块土地上，可是，是一小段呢，还是全部。
三杯酒下肚，我的胃灼得难受，根本没有美酒甘露，琼浆玉液的感觉，而是想吐，后来我发现喝酒根本不是为了那味，而是为了酒后“晕干地”（土话，晕呼呼），忘记一切的云里雾里的感觉，直至趴倒。
“太好吃了，”没想到我大声脱口而出。
大家哈哈大笑，看着他出糗，这家伙微笑着，不在乎似地，像是感谢他们捧场似地，向他们一一轻轻点头，一副得意意洋洋的样儿，明伊却朝我瞪眼，她坐到女的一边。
苏新新轻轻敲敲桌子，要开会了，我还以为她忘了呢，最好快点结束。她习惯性地站起来，神色变得严肃，和刚才的热情、爽朗、好客判若两人。她看了我们一眼说：
“第二杯，敬这三个新知青，祝他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干！”
“干！”
因为桌长，郑建国站着，一一给大家斟酒，这酒是我们从公社买来的白干酒，65度，酒打开后，酒味辛烈，冲鼻，难闻死了。
斟好酒，他端起酒杯，大家都站了起来。
澡后的明伊头发湿漉漉地坐在那儿，脸红红地放着光，舒畅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我和尚文定在屋后用井水冲洗后回来多看了她几眼，她的脸羞涩地更红了，那年她20岁。
终于吃饭了，我们一大帮知青围桌而坐，我数了一下，他们有10个。苏新新和郑建国在那一头，傍地的夕阳隔着树林在他们身后，树影婆娑，晚风吹来，明伊低声要我少说话，大嘴青蛙坐我旁边，他用胳膊肘轻轻扺我一下，侧过脸，翘起大拇指，指指那些菜，对我耳语说：“都是我做的，怎么样。”
郑建国也是一脸凝重，发黑的脸上充满了犹豫、思考、彷徨，沉默中，他把吸尽的烟头放到当烟缸的碗里，站起来，他一站，其他人也想站起来。
“坐下吧，”他说；“我给大家斟酒。”
我们每个人面前有个小酒盅，蓝边白底，三钱量，这个我没见过，长这么大我还没喝过酒，我看明伊和尚文定也像没喝过的样儿。
“首先欢迎这三个新来的知青，并感谢他们千里迢迢地从家乡带来这桌丰盛的菜，”她特意指了指那些菜，然后说；“前两天我在县里开的会，有两个内容：第一，这次新来的知青多，情绪波动大，要老知青帮着带，我看没问题，在座的三个一来就参加劳动，没叫苦叫累的，得到了贫下中农的热烈欢迎，我们也来欢迎一下，”她带头鼓掌，底也下也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嘴青蛙最起劲，还回头看我，看看明伊和尚文定。他们非常真诚，我们也很感动。她接着说；“第二，跟我们老知青有关，今年秋天县里新建的化肥厂要招工，先去上海实习一年，然后再回来。县里的精神是，表现突出的，思想过硬的，在农村下放两年以上的（这里没有两年以上的知青，只有他们这一批一年多的，到了秋天可以说两年了），并经贫下中农推荐的，都可以自愿报名，后天公社开知青大会，要传达这个精神，今天我先说了。”
这突然而至的消息，破坏了大家的胃口，一桌丰盛的菜暗然失色，这消息太重要了，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低头不语。有人要走了，人生到了一个转折点，这和迁户口，转粮油关系，打行李，坐火车，关上原来的门，打开新的门有关，生活就是这样，开门关门。可我们刚来一个星期，连大件行李还没到呢，可是，它是不是预示着将来，是不是公社书记说的我们这样的人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是这块土地注定的呢，还是其它什么，因为胡九平也那样说，我希望我们那扇门早一点打开，明伊和尚文定对视了一眼，他们也有那样的想法，但我觉得大徐家的人不像我们那样巴望着离开这里，我明白，他们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扎根一辈子的，现在提出离开农村，违背了他们的誓言，违背了他们的理想，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他们神色凝重，眉头紧蹙，心事重重，随后看看苏新新看看郑建国，走，还是不走，他们思考着。
那天饭前，坐在桌旁的郑国建国叫明伊去洗澡，我们都没想到要洗澡，明伊也一脸茫然，来吃饭怎么还洗澡，上哪儿洗，郑建国笑着说，我们男的都用井水冲，你们女的进屋用盆洗，水已经烧好了。
这时苏新新站在门口，笑着向明伊招手。
明伊脸一红，快步走去，虽然不好意思，但脸上有一种心底里的感激。到这儿一个星期了，一路风尘扑扑的，她确实没洗过澡，夏天又是闷热又是干活的，浑身臭汗，特别是女同志又不方便洗澡（而这里又没有洗澡的条件和习惯），这几天她只是用路上携带的毛巾擦，几乎忘了洗澡的事，大徐家人的真够细心的，知道我们不会背一个大木盆来插队落户，谁会想到那一层，大嘴青蛙说他们的大木盆是请这里木匠打的，回头我们也得打一个，好让明伊洗澡洗衣服，这两天的衣服她都在队长家的脸盆里洗，很是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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