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些，更加专注地盯着她。
“是么。体谅你们，所以让你们更加肆意妄为？薛振说‘在真正的科研面前，一切的社会意志毫无意义，所谓伦理只是有待切割的另一种样本’，你们喜欢标榜自己，标榜自己身上为了科研一往无前的纯粹品格，这确实蒙蔽了一些人……就比如我，曾经的我也是你的支持者。良兰玉博士，我言某人其实很尊敬你，在这个时代，任何一名女性想要走到你现在的位置都十分不易，你是有才华并且有大毅力的人，克服了种种阻力。”言世博注视着良兰玉的双眼。
“可你实在让我太失望了。你甚至不如薛振那个魔鬼来得诚实，你努力包装自己，白海也很好地配合你，于是世人都认为你是一个阳光、感性、优雅的新时代女性。但我觉得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杀人犯，都双手染血却毫不自知！”
良兰玉掩着自己的唇，像是被逗笑了，回答道：“代表您可真幽默，薛振校长是大人物，我只不过是热爱科研的一名普通学者，虽承蒙厚爱，又怎能跟他相提并论。至于您的分析，我很感谢您曾经支持过我，这是我的荣幸。不过很遗憾，您刚才称我为杀人犯，这个指控只会让我觉得您对我、对女人，了解得还是不够多。”
女人？男人呆了一下。
良兰玉怎么会扯到这么奇怪的话题。
言世博倒没有觉得很奇怪，直接嘲弄道：“这是在说你自己吗。我还以为博士成为白海的实权人物后，就已经知道这种东西并不属于我们这些人了。作为白海高层的你，代表的只是自己身后的势力和手上掌控的权力，根本就没有闲暇时间作为一个女人活着，何况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冷血残酷的女人？”
“原来您是对我有意见？”良兰玉反应过来，突然笑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鼓着掌，说道，“实不相瞒，我对您其实也有意见……我听说您有一个从小认识、相恋多年的女友，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但是您后来与她离婚，娶了一家医药集团董事长的千金，是这样的吗？”
言世博愣住了，下意识反驳了一句：“我遵从的是我父亲，我不爱现在的妻子，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而我爱的是黄玥。联姻对云都的未来发展有重要意义，如果不是通过联姻，云都不会发展到现在的格局，那是我认为最成功的一次决策。”
“事前我已经跟黄玥说清楚，离婚是因为事业，不是因为感情，她本人支持我的决定。我在首都给她和她的家人购置了一套房产，安排好了她弟弟的工作，他们的后半生都不会有忧虑，而且每个月我也都会抽出时间去看她，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空荡的会议厅里，良兰玉又鼓了鼓掌。
注意到她的笑容，男人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良兰玉说道：“那位黄玥就应该是您的相恋女友吧……看来您对现在的结果十分满意，家族崛起事业兴盛，她的问题也妥善处理了。可您这么强调对她的爱意，难道就没有想过，每当她看到你跟现在的妻子一起出入公共场合，同车同行，住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床，却要把她当作情人偷偷养起来，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不要试图来挑拨离间，我与玥儿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她非常善解人意。我说过，这是事业问题，不是感情问题，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言世博皱起了眉头。
良兰玉再一次鼓掌，脸上的笑容像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一分一毫都跟之前没有偏差，伴随着她上身轻微的摇晃，看得年轻人有一些心底发毛。
良兰玉说道：“所以，您甚至都不理解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我又怎么会奢望您能理解我？理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你们总以为女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你们也自称是为了她们着想，但你们拿出的所有计划，都已经建立在准备牺牲她们的基础上，最后才去选择寻求她们宽容……可这哪里是真诚相待，又哪里是相濡以沫了。”
“女人也是人，是人都会嫉妒。没错，女人会因为喜欢自己的伴侣而对他露出纯真与阳光，她可以为你洗衣做饭、宽衣解带，可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但当她看到伴侣跟另一个女人搅和在一起时，女人也会心生嫉妒。为什么女人会哭泣，因为她知道杀死你是违法的，而这会让她很沮丧。”
“你们说女人明媚温婉，知书达礼，那只是她们藏起了自己心里的阴暗，你们把这当作她们的天性，可曾想过女人凭什么要依附你们活着呢。即便您的指控是真的，我怎么做又与代表您何干，难道您的心里就没藏着从不示人的阴暗？”
良兰玉依旧笑着，但每一句话使用的敬语，都只是为了跟言世博保持距离。
“愚者才会去讨论人性，我厌恶的是你们的行为，就算你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那也不代表着你们作为人类精英的一份子，可以遵循本性行事。我父亲让我来是希望我能从你的口中得到一个想要的答案，否则恐怕云都制药今后将不会再参与联合委员会，并且撤出所有的设备、药物，云都没有时间精力浪费在你们这群疯子身上。”
言世博冷笑一声，根本不想理会良兰玉的讲解，坐回位子上，架起了二郎腿。
“好好好，还请代表您稍安勿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良兰玉伸出了双手，纤长的十指晃了晃，说道：“就按照会议的基本流程吧，首先是样本逃离和白海当时的处理。正如您所说，样本被存放在液氮厅，按照常理即便它苏醒过来，它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那个房间。”
“具体的缘由薛振校长还在调查中，但可以告诉代表您的是，为了阻止该样本逃离，白海炸毁了整个第一研究所，目前第一研究所已经彻底坍塌，所有设施和人员均已沉入地底。很可惜的是，在阻止样本逃离这一目的上我们仍然失败了。”
言世博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白海设有一院三所，第三研究所很早以前因为地震事故沉没，第一研究所既然在今天被炸毁，从阻止样本逃离的努力上来说，白海的尝试已经近乎于断腕之举，这确实能够说明一部分诚意。
“而最后一个疑问，我想我不需要再做出什么承诺了，先生在今早已经决定好该如何对此事进行善后处理。我之前也说过，恐怕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是因为这次事件引起了一些国际势力的警觉，或将导致联合委员会最终计划的提前到来。我本次代表先生在会议上要向大家提出的议案，就是希望提前执行最终计划。”
良兰玉说这话时，看都没有看言世博一眼，身着古典装束的她就像是一名武者，此刻懒得再与对手嬉戏打闹，直接刺出了致命的一剑。
男人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最终计划，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言世博重重地一拍桌，又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地说道：“八十亿人口，十五亿同胞，没有血清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意味着开展一次毁灭性的屠杀。”
稍稍停顿片刻后，她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代表您也应该理解，想要在一方领域持续深入并没那么容易，光有能力是不够的，唯有人们对于打破无知的强烈渴望，那种不甘的心理才能催使我们前进。做学术这种事，有时候确实是需要付出一些常人不能想象的代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您得体谅一下。”
良兰玉这话说得很妙，不动声色地将言世博贬为了常人。
这话听起来就分外难听了。
男人皱了皱眉，不喜欢这么有辱斯文的对话。当然，他之前就已经认识这个年轻人，除了良兰玉，有着军方背景的他对另外十一名代表都相当熟悉，有过碰面。
年轻人是云都集团董事长言恺明的独子言世博，也是曝光率颇高的公众人物。
良兰玉倒并没有什么波动，她只是笑了笑，不急不缓地接过了话题，说道：“这么说来，云都制药的同志似乎对我们研究所的情况十分熟悉，您怎么知道存放样本的地方在液氮厅呢？那地方连我都没有去过几次，云都的消息可真灵通。”
“不止这些，我还对你们某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下作之事一清二楚。国内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在粉饰你们，年轻一辈现在都以你们为荣。但你们自己最清楚，在你们所谓崇高的科研外衣下，到底有着一副怎样的面孔。你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地底的人，真的知道这个世界需要的是什么吗？”言世博抱以冷笑，意有所指。
良兰玉露出了“噢”的表情。
“那么应凡达集团同志的要求，我且介绍相关情况，诸位或许有所耳闻，逃离了收容的研究样本原先被冷冻于第一研究所地下最深处。该样本于今日凌晨1点27分突破收容，并于上午10时左右流窜至Z省明江市释放了仍处于研究阶段的SK-037病毒，目前灾害范围已从明江市中心六个城区往周边三县五镇扩散，波及人群达……”
“一场事故两处开花，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就在这时，代表云都制药的青年人蔑笑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她。
玉珑材料的代表刚要发作，良兰玉轻轻抬起手，示意他坐下。
“口齿伶俐，好，很好，我今天给先生一个面子，不跟你这小娃娃计较。”玉珑材料代表的视线变得更加寒冷，坐在位子上盯着言世博，落下这么一句。
他想看的是年轻的心，是鸿鹄之志，是芳草与暖阳，是那些蓬勃的青春和燃烧的火焰，是那些大胆而偏激的理想，只有不为人知的固执，才称得上有资格支配人族的未来，徒有冠冕堂皇的对话，那是没有意义的。
年轻人瞥了玉珑材料代表一眼，轻蔑地说说：“我知道您之所以站出来指责我，或许是因为贵集团一直倚靠白海这座大山，有了很不错的发展。饲主受辱，当狗的总得做出些表态。我父亲如何教育不是您应当关心的事！倚老卖老、食古不化，从来是阻碍社会进步的逆流，一向为家父与我所痛恨。云都与你不同！”
良兰玉微笑道:“云都制药与凡达集团二位同志的关心，白海已经收到了，此次事故影响重大，对于给联合委员会意外带来的负面影响，先生本人也感到十分痛心。既然白海作为第一责任方，工作上的失误自然难逃其咎，在此我仅代表白海向各位同志们诚挚地道歉，一定会负起善后处理的全部责任。”
眼见她轻轻鞠了一个躬，云都制药代表的面色依然阴沉，良兰玉看到了年轻人的反应，她的眼睛轻轻眨了眨，墨一样的眸子里闪过了不易察觉的微光。
这是一名年近六旬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已有些斑白，正满脸寒意地望着云都制药代表，说道：“就算言恺明那老东西自己过来，都不敢这样对先生无礼，简直不懂规矩。”
男人是想过今天能看到一场好戏，但他没想过冲突会来得如此剧烈，这些狡猾的狐狸们还是头一回把脸皮撕破到这种程度，难道因为都已经察觉到时间不多了吗？
不过，这不是他想看的东西。
“你不用跟我说什么灾害情况，具体的影响我们都知道，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只是非常不解，既然研究样本被存放在了液氮厅，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它苏醒？我听闻白海在这方面有严格的保全程序，何至于没有产生效果，没有成功阻止它的逃离。事件的结果已经严重损害到了联合委员会各方的工作，以后白海能否根绝此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先生应该在此做出承诺，这才是你要回答的关键！”
“放肆！你是哪里来的小娃娃，竟然敢这样对先生说话？”最先反应的不是良兰玉，而是玉珑材料的代表，他站起来指向了年轻人。
男人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白海与云都的分歧或许将在今晚昭揭。
问题在于，这两家最后会怎样收尾呢？
军方没有立场，老爷子让他见机行事，男人靠在椅子上，没有插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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