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也静静地盯着漆黑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
从她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让一些想要上前搭讪的人不觉退了两步。
过了一会，似乎发现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书颖冰把帽檐拉低了些，转身往商场走去，面无表情。
道别了妹妹，罗昭远先去把书颖冰的生活照打了出来，然后在超市买了一些蔬菜和肉类，同时也没忘记家里紧缺的食用油。
把这些东西都搁进后备箱后，罗昭远把车停在了离学校限行区较远的位置。
他自己则抱上了吴老师需要的材料，打算多走几步路。
……
上午9点47分。
看上去全是假的，刚刚结束三十七小时征战，昏昏沉沉一脚从网吧跨出来的叶陌，看着微微泛青的阳光如是想到。
脸上长着长短参差的小胡茬，头发油乱，一双无神的眼睛说不清是沧桑还是困乏，倒并不符合他二十出头的年龄。
哆哆嗦嗦点起一根烟猛吸一口，他眼中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神采，念道：“油条，豆浆……不对。”
叶陌从兜里抄出揉成一团的纸币点了点，过了好几秒方才慢慢吐出后半句话，“没有早饭，钱不够花了。”
“啊，老子最讨厌早上的光线了，还有这车，滴滴嘟嘟的烦不烦呐。”
昨晚猛击鼠标的酸痛还在，叶陌手一抽，一张布满褶皱的二十块钱从掌间掉到了地上。
他正要俯身去捡，冷不防被身前一个正在后退的人踩在了手背上。
麻木的手没传来多少痛感，倒是叶陌看见那张钱被踏在鞋底碾了碾时，不由哎哟了一声，心口一阵肉疼。
“啊，大哥对不起。”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
男子上身一件土气的肥大衬衫，下身一条臃肿的皮裤，戴了一块巨大的表，手中举着一个硕大的平板电脑四十五度角仰着。
那人扭过肥大的脖子来瞅了瞅他，这才发现先前客气称呼的对象只不过是一个还没步入社会、乳臭未干的网瘾青年。
于是他很快改了称谓，颐指气使地说道：“麻烦你快给我让一让，有人要跳楼了，我需要一个最佳的拍摄角度。”
叶陌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变化，习惯性地没有什么反应，平静地让开了。
他瞅见了平板电脑上打出的一串字，“明江市北城区新广街1439号新广酒店门前，有人跳楼，肥爷现场直播，喜欢就点关注。”
哦，自杀。
叶陌点点头，好像感受到了这个词在别人心中的分量。
很可惜，生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算了，回网吧吧。”叶陌疲倦的眼睛里重新出现了执念，他推了推中年男子，想把钱捡回来。
正如他所料，这家伙一动不动，仿佛脚底抹了胶一样粘在地上。
虽然缺钱的问题也可以用一些聪明手段解决，比如现在人来人往，大家都盯着头顶，正是他小偷小摸的好机会。
但不知怎么叶陌却全无兴趣，一心只想着拿回自己的二十块。
胖子不动，叶陌也不急躁，他本就不对任何事情有兴趣，自然没有什么太强的动机。
在抬起头时，叶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身边已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知不觉他被人堆给围了起来，成了看客中的一员，这样的话，想要挤出去可能会很难受。
没怎么饮水和进食的身体显然遭不起折腾，但既然人流阻塞了交通，大家都忙于围观，现在就算躺在马路上也不会被撞死。
那，似乎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吧？
眼前是一只只饿狼，个个垂涎欲滴，都想踩在同伴的脑袋上，最先爬上峭壁享用那只无辜的绵羊。
风雨中人群像黑色潮水般一遍遍拍打着礁石，或许下一秒刺目的鲜红就会出现。
但在推推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之中，那个逃入狼群中站立的另一只绵羊，却披着黑色的外皮。
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想做。
叶陌感觉自己有点累，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安静地坐在了马路上。
顺着男人仰面的方向望了过去，叶陌的注意力转移到头顶要跳楼的那人身上，他看到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性，披了件白大褂。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名医护人员。
虽然女人身上没有明显的特征，但非职业人士要想把白衣穿得好看并不是简单的事情，稍有不慎，不仅不能风情万种，还会变成水桶套皮裤。
从叶陌右手边的方向往前走，在新广街跟中阳路的交界地带，那片纯白色的建筑群就是赫赫有名的明大附属医院。
所以这附近出现医生、护士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过不合理的地方在于：这个女的穿过了几条街，最后跑到这家酒店的楼顶，如果就只是为了跳楼，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
真想跳楼，在引起情绪波动的一瞬间她就应该已经上了天台，而不是狂奔几百米后又噌噌地爬上一家酒店的楼顶。
而如果是有所预谋，在医院里岂不会更方便？
人来人往，围观群众中的好事者足够多，更容易将工作上的纠纷引入谈判环节，换取另一方的妥协。
诸如此类，叶陌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
毕竟纯粹用理性分析的方法去评判一个人的行为，那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基本上都是不可解的，反倒让他自己显得很低能。
人就是这样一种随意性很强的生物。
或许这个姑娘前一天晚上就是在这个酒店里住了一夜呢，早上她收到了男朋友的短信后一时想不开倒也未可知，可能她真的就是来自杀的。
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对一篇文档按下ctrl+A之后，又敲了敲Delete键，叶陌终止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把精力放在了更轻松闲适而无关紧要的东西上。
比如说，女子栗色的长发正随着楼顶的风飘飞，像流动的云霞。
这让叶陌想起了秋天里落下的红枫。
カエデ（kaede）是枫在日本的称呼，在春天它是绿色的，到了秋天变红之后，就被人们称作红叶もみじ(momiji)，象征着收获与欣欣向荣。“币帛未带因羁旅，红叶满山持献神”，某部知名的动漫里提到过这么一句，他一直都觉得很有味。
从现场的骚动和这个女人的状态来看，她显得相当平静，并不像一个试图通过夸张表演行为来达成目的的人。
她似乎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对死亡也无动于衷，确实像是沐浴斋戒以后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要成为敬献给神明的祭品，去往另一个世界。
“可真是美丽啊。”兴许是被这份娴静打动了，也或者是想到这个女人可能马上就要香消玉殒，叶陌禁不住感慨了一下。
他并没有如平时那般很粗俗地形容几句，只落下这么一句平淡的赞美。
叶陌不总是一个不正经的人，余光瞥见眼前的中年男人，看到他仍在对镜头各种耍宝，他懒洋洋地嘲笑了一声“无聊”，既是对着这个中年男人，也是对他自己。
但注视久了之后，叶陌看着那个女人的表情忽然就变得很不自然，风吹拂过女子，白衣紧紧贴着她的身躯，勾勒出了走势完美的身材曲线。
叶陌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呼吸也粗重起来，他萌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
只不过这样美丽的人，此刻却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刚才还嘻嘻哈哈、偶尔挤着眉毛做表情的书颖冰，好像突然不会笑了。
“你走远点，我好安心去玩。”
还是老样子。
每次罗昭远跟书颖冰分别，她都会以各种理由让罗昭远先走，自己则在后边看着。
临走前，他冲书颖冰甩了甩手，想着再过几个小时又能够见面，便开着车慢慢走远了。
罗昭远消失在视野范围的一刻起，书颖冰就开始望着手机出神。
不论身材、容貌还是气质，书颖冰都像极了街拍的模特，黑色长发正随着微风起舞。
书颖冰稳稳地接住了。
当看清手中是一罐彩虹糖时，女孩的语气满是诧异：“什么东……原来你还记得啊。”
“一直放在车上忘记带回去了，嘴馋的时候吃吧。”
罗昭远对此已经很有经验。
短信回了一个卖萌表情。
棒球帽下，书颖冰的眉毛蹙了蹙，低下头像是在手机上敲着字。
罗昭远下意识去掏手机，果真收到了书颖冰的短信。
“知道啦，我吃饭肯定准时的，但想要我不投入，那就有点难度了。”书颖冰嘻嘻笑着。
罗昭远没好气地盯了她一眼，然后把一罐糖果往后座一抛。
看着书颖冰慢慢走远，罗昭远也准备转向离开。
没想到的是，书颖冰在穿过马路以后，就站在对面的路边望着罗昭远，两手插进衣服口袋。
“喂，赶快走了，还在那发呆干嘛。妈在等你呢。”罗昭远趴在车门上冲她远远地喊了一声。
“在这我会担心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么……”
想归想，书颖冰还是郑重地把那罐糖果放进了自己的小包，然后爽快地推开车门下去了。
“先走了，妈在商场四楼的咖啡厅等你，赶紧去吧。中午我或许晚点过来，学校那边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
太阳很晒人，罗昭远将书颖冰送到商场附近，然后停下了车。
他对书颖冰叮嘱道：“饿了就在附近吃，千万别等我。到时候你记得看短信，逛商场也不要太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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