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调侃罗昭远,书颖冰还是识相地跑回了二楼房间,再一次出现在罗昭远面前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哥我完事了。”
这时罗昭远也收拾完了餐桌,把出门需要的东西都整理好,正站在桌前检查手机。
听见书颖冰的声音,他当即关闭了手机屏幕,不再显示相册中的某张照片。
罗昭远回过了身。
望见她身上那件欧式风格的精致连衣裙,罗昭远点了点头:“这件是你上次买的吧,确实挺好看。”
“真的吗?”书颖冰惊喜地说道。
而后她扯着裙摆,在罗昭远身前转了个圈。
“不过今天可能要下雨,虽然是逛商场,我不建议你穿这件,容易着凉。”罗昭远很快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在罗昭远的要求下,书颖冰最后被强行换成了牛仔裤和牛仔外套的搭配,内穿一件白色衬衣,附一顶棒球帽。
望着书颖冰委屈的表情,罗昭远一点都没妥协,履行着钢铁直男的职责。
驾车行驶在明江市区的道路上。
罗昭远在人来人往的红灯前停了下来,书颖冰则安静地待在后座上,不时观望车外的景物。
“这个报刊亭还在啊,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小学吧?”书颖冰说道。
罗昭远的视线投向了路边,看到了书颖冰说的报刊亭。
因为修建了白海大学的明江校区,明江市的行政规划在几年前提了一个层级,地标也变了许多。
以前他们上过的机关小学,现在都拆没影了,原本一条狭窄的公园路,如今也成了双向四车道的大路。
剩下的就只有这个改了样式的报刊亭。
守着报刊亭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从七十多岁到了八十多岁,却还是同一个人,头发都已经完全花白。
看见坐在驾驶位上的罗昭远,老大爷冲他笑了笑,露出了缺口的门牙。
罗昭远也冲他笑了笑,招招手。
四分钟后,车辆重新发动,行驶在前往新广大厦的路上,书颖冰捧着罗昭远从那家报刊亭门口买来的烤薯,脸蛋红扑扑的。
罗昭远扶着方向盘,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很久没有出门了,买上一个。”
“嗯嗯,刚好我早饭也没吃饱,嘻嘻。”
“你是妖怪吧……”
车子继续往前开出一段距离,沉默很久的书颖冰又开口了,说道:“诶对了哥,你有没有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这么偏袒白海。”
“怎么了?”罗昭远不明白她的用意。
“出门前我们不是在说祁九德的事情吗,我其实也不想说得那么重的,下意识多说了几句,你不要生气。”书颖冰的声音有些委屈。
“我不会对你生气的。以前和你说过,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跟别人不一样。”罗昭远放缓车速,转头看了她一眼。
“总觉得自己好像没长大,很奇怪。但听到哥这么说,我还挺开心的。只希望你有些时候也老实一点就好了。”
“你想和我说白海的什么?”罗昭远扶着方向盘,打了一个弯。
书颖冰想了想,说道:“问你一个问题啊。还记得前年暑假,我们去云南做医疗服务队时候的事情吗?”
“我们两个在山里迷路了三天三夜的那次?”
一下把时间线拉到前年,如果不是习惯了书颖冰的思维方式,罗昭远还真的跟不上她。
“嗯嗯!对的。”书颖冰点了点。
“记得,你说吧。”
书颖冰自顾自回忆着,说道:“我们去的那座山,在山坳地方的那户家人,那个短发的小女孩,在我走之前把手上的那根红绳送给了我。”
“有这么一回事吗?”罗昭远一时没记起这是哪户人家。
严格来说,他们医疗服务队本就是冲着暑期社会实践的学分去的,下到各个农村、山沟角落,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带上一些常用的药物和轻便的设备,给当地居民提供21天医疗服务,放在以前可能被叫做赤脚医生。
看看感冒发烧、头疼脑热这些常见毛病,充其量动个小手术。
真正的大病轮不到他们来管,即便白海已经有很多推向了临床的特效药,成本也不高,但这些药物都有各自的副作用,或大或小,谁也不能保证安全。
因此,学校严禁实验药物的民间使用。
所以虽然是白海出来的医疗服务队,其实他们跟过去几十年里走访贫困地区的医疗服务队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书颖冰会提起那个小女孩把手上红绳送给了她,这其中有什么故事?
“你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袒护白海吧,正好我现在告诉你。”
书颖冰像是完全明白罗昭远会问什么,也不等他开口,就说了下去:“小女孩的妈妈得了胃癌,我给她用了新药,治好了。”
正在行驶的车辆打了一个急转,停在路边的车位上。
罗昭远直接一脚踩下了刹车。
他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书颖冰,说道:“什么,哪个药?”
“阿弗洛林。”
“你疯了吗,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吗?”罗昭远被吓出一身冷汗。
“没有,我可不想被举报然后被强制退学。”书颖冰笑了起来。
“你还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罗昭远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我以为你是一时糊涂。”
注意到时间紧凑,罗昭远重新发动了车,带着书颖冰往前。
在学校,罗昭远的兼职工作是实验室助理,几乎没有学生能比他对这些药物更熟悉。
以治愈胃癌为目的开发的阿弗洛林药剂,本质上是一种RNA病毒。
它能以癌细胞为宿主细胞,强行改变癌细胞的DNA排序,变相地杀死它。
然而这个过程将导致一些异常蛋白质的生成,同时因为该病毒的作用对象是全身细胞,异常蛋白质有可能在人体大量生成。
这种药的临床实验足足做了三个周期、四个阶段,而真正注射过这种药物的六名患者,每个人的胃都发生了严重的变异,胃部纤维变得无比粗壮,表壁上还多了一层坚固的外壳,有的甚至长出了活的触须。
那样的东西,已经根本不能算是胃了。
这还不是关键的,关键是这种病毒不完全以癌细胞为靶细胞,药物用量必须得到极其精确的控制。
如果用量没有完全被癌细胞消耗,这种病毒会把健康细胞变成变异细胞,然后再把它烧成灰烬。
给健康人来一针,假如病毒作用在神经细胞或者脑细胞上,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海之所以禁止这种药物的流出,就是为了防止本该被发掘的可能性,被草率尝试却无奈碰壁的人一棍子打死。
人言可畏。
“你身上为什么会带着阿弗洛林,那东西不是在药物管制的范围内吗?”罗昭远越想越想不明白。
“这些不重要,你听我说。”
罗昭远那边还想发作,书颖冰一个眼神就让他消停了下来。
“我当时也犹豫了很久,手一直在颤抖。很不争气吧?”
“没有,我觉得你胆子很大,而且大得可怕,至少我不敢把阿弗洛林打在人的身上,何况是在做医疗服务队的期间。幸亏那个村子不通网络,要是被人用手机拍下来,肯定有人能够发现问题,到时候爸都保不住你。”
“不过……这应该不是你想说的。你继续吧。”罗昭远叹了口气。
时隔两年,书颖冰再提起这件事总不是为了挨罗昭远的批评,肯定另有他想。
“嗯,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不用上这药,女人已经没办法活多久。”书颖冰说道。
她的思绪飘向了和他们刚刚碰上的那天,回忆着其中的细节。
“小女孩一直希望妈妈康复,在我去他们家访问那天,他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甚至拿出家里面最好的东西招待我,明明我也只是个学生,要不是在白海学习,我恐怕都会觉得这没有办法,偏偏当时我手上还有那么一支药……”
“那天,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控制着用量,但还是多了,那个女人的整条左手都没有了,我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她,她的肩膀和脖子长在一起,却还在微笑着冲我招手,我没办法面对那种自然洋溢的幸福,很温暖,我想不出比那更美丽的事物,但我当时只想逃离那里……我觉得自己像做错事的孩子。”
罗昭远记起了医疗服务队离开时的场景。
书颖冰急急忙忙拽上他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还以为是书颖冰在村子里做了什么坏事,他就一直把邻座的她抱在身前,让书颖冰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努力不去让别人发现她的脸。
罗昭远还警惕地四处张望着,现在才知道是这个原因。
“后来路上,车有点陡,我想了很多的事情,也没睡着。原本觉得治疗结果相当糟糕,恐怕也是我最失败的经历,但为什么他们会感谢我呢?男人感谢我救下他的妻子,小女孩感谢我救下她的母亲,她拉着我的手,说谢谢姐姐让他们一家人可以继续一起生活……”
书颖冰回忆着当时的场景,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罗昭远知道她当时肯定哭了,他想伸出手抚摸书颖冰的脑袋,但他现在得开车。
如果不是书颖冰提起,他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本该待在她身边的自己缺席了。
从始至终,默默承受压力的只有书颖冰一人。
她闭口不提自己与那一家人的具体交流,也没有什么铺垫和抒情,本应是一段牵扯复杂情绪的故事,反倒被说成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倒是罗昭远想起不少细节,在那个破落的小房子里,一家三口黝黑的脸庞,还有那个蜷缩在床上,有时忍着疼痛出门干活的少数民族妇女,顽强地活成一块石头。
人这种东西,就算吃泥巴喝污水都能活下去。
但在这种死命挣扎求生的行为背后是怎样坚决的意志?
一个人可以不惜变成怪物,也要继续生活在家人身边,那种抉择究竟会有怎样的苦痛,未来又将面对多少的指摘和非议,不得而知。
在那个脏乱而贫穷的偏远地区,说没什么感触那是假的,许多的事情都隐藏在了内心深处,人只是不愿意去承认。
然而落地生根的东西,终有一日还是会发芽,藏不住。
罗昭远初中看过一篇校园血案的报道,一个成年男性因为生活的失意,冲进了幼儿园,把屠刀伸向了十余名无辜的儿童。
当时罗昭远并未露出太多表情,只不过到了晚上,他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激荡,翻来覆去后,竟爬起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足有千余字的谴责文。
那事情渐渐被淡忘后,近十年再未去管,但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回想起内心的那腔愤怒,以及仅作为一个少年,却有着对这整个世界上所有阴暗面的仇恨。
他甚至想要杀了那个行凶者,将他片片肢解在审判台上。
罗昭远不说话了。
都同样是善良的人,谁会甘愿看着好人受苦呢?原来他跟她是一样的。
即便是冒着犯错的风险,也应该尝试去努力帮助别人。
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事情,有人会希望杀死歹徒救下孩子,或者在生死之间选择自己的家人。
那谁能评判书颖冰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当事人认为是值得的,那就已经足够了。
“作为一个纯粹的人死去,或者承担变异的风险,活下去……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有意义的,我应该这样去相信……”书颖冰轻轻地靠在车窗前。
她看到了外面那片明净蔚蓝的天空,也看到了在道路中央盛放的花卉。
现在,国内各个大城市的绿化工作都离不开这些植物。
经过白海的改造,原本寿命极短又娇贵无比的花卉,可以一年四季不分温度湿度绽放,不论是多么艰难的荒野、沙漠,只要供给极少量的养分和水分,它们就可以永不凋谢,一直鲜艳。
哪怕被摘掉几片花瓣,隔个一晚,它们又会重新长回来。
但这些花朵在城市里盛放的时候,却根本没有人敢去碰。
生老病死,断肢难续,这是人之常理。
超越常识的东西不是奇迹,只是恐怖。
失去手脚的人们总希望能有一天可以重新完整,但是当科学技术真正能够让人在断掉一只手臂后再生长回来时,谁却也不想自己被别人看成续尾的壁虎。
全国各地掀起的“纯净人类”集会,一直以平和的方式抗议着白海的发展。
政府并未出面阻挠他们的运动,没有认为他们是(反)社会团体,但政府也没从根本上做出回应。
这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将整个社会卷入是非纠缠。
“没人知道,某一天我们会不会也要面临这些选择。我们一直在学习如何去成为一名优秀的学者,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人类未来的走向是什么。”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答案。”书颖冰凝视着车内的观后镜。
她的眼睛仿佛一片澄澈的大湖,清明,透亮,不带一点迷茫,如一面镜子。
罗昭远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呆萌而高傲的丫头。
“重要的从来不是事实,只是人的选择。”
“是选择让人之所以成为人,不论是放弃用药,还是接受用药,做出选择的一刻,就代表了你的决定。此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些事实或许会让你受制于他人的目光,但更重要的是遵从你的选择。”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换作是我……”
书颖冰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为了你,我也会选择活下去,不只是一只手,哪怕是放弃作为人的所有,毁掉我的全部,我都不会离你而去。”
“我喜欢白海,只是因为它给了我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机会。”
她就这么定定地从观后镜里看着罗昭远,让罗昭远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一时说不出话。
感受着自己空荡荡的双臂,书颖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轻咬着下唇。
但很快,书颖冰又绽放了笑靥,调皮道:“哥你这么怕我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罗昭远当然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几乎是脸贴着脸。
注意到自己屏幕上已经打出的“让出保研名额”四个字,罗昭远当即一惊。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沙发,书颖冰勾住他脖子的手臂很快松开了。
书颖冰怔怔地望着他。
罗昭远没有转身,强作镇定地说道:“我替你收拾盘子吧,去把衣服换了。”
“或许是某些支持白海的人做的,毕竟白海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骚……那什么,你先把这些收拾了。”罗昭远指着餐桌上的空盘和空杯。
这个不识风趣的指示让书颖冰不满地盯了罗昭远一眼。
正巧,罗昭远的手机抖了一下,他低头去看短信,完全没注意到书颖冰的反应,还自顾自地笑。
如果让书颖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小姑娘肯定会大发雷霆。
罗昭远顾不得动作有多粗鲁,直接站起了身子。
像被一只手拂过脊背,罗昭远寒毛都立了起来,下意识道:“你干嘛?”
书颖冰笑嘻嘻地从身后勾住罗昭远的脖子,将整个身体压在他背上,同时朝他的耳朵吹了口热气,柔声说道:“在跟谁聊天呀,哥哥。”
书颖冰把杯子往桌面重重一顿,瞪了一眼罗昭远,说道:“我没这么说。白海是搞学术研究的地方,又不是黑社会。而且社会上反对白海的人不缺祁九德一个,把他处理了,难道是嫌白海现在的风评还不够差吗?”
“有道理。”
书颖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而后蹑手蹑脚地绕过餐桌,晃到了罗昭远身后。
可怜罗昭远这会儿还在专心致志思考短信的内容,想着该怎么把好消息告诉对方。
忽然间,两条光洁的手臂从他的脖颈侧伸了出来,紧接着,罗昭远的后颈贴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还带着微弱的心跳。
书颖冰更生气了。
她的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个使坏的主意。
书颖冰拿起杯子,一口把牛奶喝完了,然后说道:“还能怎样,上次报告没做完,他就被一票老师请走了,说是请,其实跟架走也差不多,领带还被扯了,几千人下面看着,那场面现在想想都觉得尴尬。”
“果不其然,这几天就死了。”
罗昭远看向书颖冰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说道:“你觉得是白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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