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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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人看我们停了下来,转过脸来问:

    “你们怎么啦。”

    “看脚印。”

    “看脚印?”

    看他们一脸茫然的样子,我只好走过去。对他们说了那句普希金的诗。看着那一行长长的脚印,大家都沉默了。

    我旁边的一个女生,比我大五岁,个头也很高,穿粉红色的“的确凉”衬衫,鹅蛋脸有点雀斑,但依然一漂亮。她故意把那漂亮的脸蛋歪过来,像鹦鹉看人似地看着我说:

    “连这么小的人也会小资情调啊,”接着又装出笑容可鞠的样子说;“巧克力吃吗?”

    “拿来!”我说。

    她的揶揄,我的不客气,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气氛活跃起来。

    “好,好诗,值得吃,”她说,她也扛着旅行袋,用另一只手从斜挎的包里摸出一盒巧克力让大家自己拿,并提议休息。领队赶紧阻止:

    “不行不行,这才走几里地啊,”他也拿了一颗,边吃边说;“到前面小桥休息,”还说;“啥子巧克力啊,软绵绵的,甜不拉叽的,还没吃就化了,”他对巧克力的这种评价,又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因为这有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吃出味,就到肚子里去了。气氛越来越活跃。

    我们盼望着的小桥,实际上是土路下的一个涵管洞,使得路面有了一个大隆坡,上面稍微平坦一点,两边有膝盖高的护堤,这与江南秀气的小桥,完全是两回事,但在少水的北方,在无边无际的平原里,有这么一座隆起的小桥,也增添了诗情画意,也是这条土路上的唯一地标,我们才走了五里地,离目的地还远着哪。

    我们在桥上歇着,雨水在桥下潺潺流过,路两边是水沟,四面是无边无际的田野,知青们在桥下洗脸,洗手,洗脚,有的边洗边哼刚学会的《知青之歌》。我洗手的时候,对面的水边有几只指甲般大小的癞蛤蟆,一蹦一蹦的,我赶紧去逮,连裤腿都忘了挽,它们惊得沿坡跳上沟沿。我紧跟着。

    “你要干什么,”明伊在桥上喊。

    “逮癞蛤蟆。”

    “逮癞蛤蟆干什么!快回来!“

    “别踩地,”领队焦急地喊;“要骂八辈子的。”

    雨后的地不能踩,这个我知道。

    我在沟沿上弯腰跟着,一个空心掌盖住一个,攥在手心里,它在里面用小蹼趾蹬腿扒脚的,还撒了一泡尿。我刚起身,看见田埂边的草丛里有几支蒲公英,绿盈盈的花葶上有晶亮的小水珠,那是昨晚雨后留下的。我折了一支。

    我家后面穿过菜市场就是农田,那时候我小,刚从市中心搬到郊区,搬进两万户新居,有一回母亲携我同行,看见田边的蒲公英说,她老家在苏州乡下的香巷,那儿有许多蒲公英,她说蒲公英一生下来就是要离开家乡的。我现在想起了菜市场,想起了农田,想起了母亲。

    回到桥上,刚洗好脚的拎着鞋的巧克力女挤到我和明伊旁边,探头说:

    “快给我看,逮到了什么。”

    我手一摊,那小东西伏在我掌心里,大概吓懵了,眨了眨眼,才一蹦逃走了。

    “真好玩,咦,那不是蒲公英吗?”

    “是啊,我家后面有许多蒲公英。”

    “你想家了?”

    “是啊,我母亲说我们插队落户的人像蒲公英。”

    “插队落户的人像蒲公英?”

    “是啊,我母亲说,蒲公英一生下来就是要离开家乡的。”

    旁边人都一愣,过了一会儿巧克力女说:

    “说得真好。”

    “给你吧,谢谢你的巧克力。”

    “不啦,我要采自己的蒲公英。”

    “这不就是蒲公英吗,田里到到处都是,”领队以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怪,连糖果都是软不拉叽的。”

    我把蒲公英给明伊,她看了良久,给了尚文定,他拿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有很重的心事。

    桥的护堤,先前坐的人铺着报刊杂志,我们三个坐下。

    “你母亲挺喜欢你的,”明伊说。

    “是啊。”

    “你确实讨人喜欢,”说着,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他俩确实有心事,不仅仅是牵挂,还有别的什么,我不想打挠他们的静思,也看着无边无际的平原,平原很静,并没因为我们出现而有什么两样。

    我们在洗手洗脚的时候,领队把腰鼓搁在一旁,坐上桥堤,架起腿,一边抽着我们递给他的烟,一边说起了自己的事。他说59年那会儿,他是社里的干部,犯了错,下来了,后来农村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但都克服了,挺过来了,你看现在又是绿油油地一片。他抽着烟,悠然自得地说。

    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田地,没想到还有那样的故事呢。

    他还说他喜欢喝酒,昨天没能来接你们就是喝醉了。

    实际上他是嗜酒,看他黄浊的眼就知道了。

    半个小时后,领队背起腰鼓“咚咚”地敲了两下,那是号角。我们又扛起行李跟着他走了。

    初夏炽灼的太阳早已升起,晴空万里,无遮无挡地照耀着大地,到了中午,蔚蓝的天空抵挡不住太阳,被烧烤成一片刺眼的白色,整个穹隆烧烤着大地,烧烤着我们,雨后的田野,土路,水沟,到处热气腾腾,我们走得汗流夹背,闷热难忍,稀稀拉拉的队伍越拉越长。领队也是满头大汗,他忙前忙后地替女知青扛行李。他的腰鼓早让我背了。他还在队伍头里领着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歌,来鼓励我们,硬带着我们往前走。然而,可怜的女知青哪有赤着脚扛着行李走几个小时路的,都走得东倒西歪的。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儿,他肯定没想到这二十多里地的路,他自己也会怎走得那么辛苦。

    我们就这样走啊盼啊,天边终于出现一溜黑黑的影子,终于远远地看出那是一个庄子,看出是树林,看出里面的屋子。走过一个塌了边的涵洞桥,领队说到了(其实还有一里地)。我们经过青砖蓝瓦的食品站(后来我知道那是国家收购生猪的站点,也是四邻八乡来买猪肉的站点,逢集了,猪肉半片半片地挂在像学校单杠一样的架子上卖),经过土围墙的粮站(缴公粮和卖粮食的地方),对面是杂货店、农具店、布店。领队要我敲腰鼓,他扛着女知青的行李。我把鞋挂在脖子上,腾出手来“咚咚”地不懂节奏地乱敲一气。

    远远地巷口拥出一群人来,领头的是大队书记,后面是队长们。他们早等得心焦了,原本两个多小时的二十多里路,我们走了七八个小时。听见鼓声他们都拥了出来,大队书记和队长们快步迎上来,队长们也不管我们是哪个小队的,把行李都接了过去,我们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队部也是个院子,比公社的可小多了,四面是土墙茅屋,当中是一棵墨绿深深的椿树(我看不出它的年龄),它仿佛把整个阳光都吸进去了,长得又粗又壮,高大的树冠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仿佛这是它一个人的地方,夏日里凉风习习,但光线较暗,四面厚厚的土墙上紧紧地趴满了青苔,看样儿是不想离开那儿了,而且潮湿。三十多个知青只有七个男的,加上队长们,院子里挤得满满的。

    我们又在院子里洗脸喝井水,也同样的涩,也没给我们准备饭菜,一路过来,我们还没吃午饭呢。

    大队书记一看就知道是个厚道老实的农民,中年人,白褂,黑裤,再加上黑黑的脸。他没有说欢迎之类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致谦说,没想到我们有这么多的行李,不然早就让队长们去扛了,还说大队没钱招待我们,不过和队长们说好了,到队里就吃。我早就饿了,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又赶了那么多的路,都盼望着快点到生产队,好吃上饭,躺到床上歇歇,但又不能催,一切都得听安排,反正越来越近了。

    我拿烟给队长们和大队书记,他客气地双手接过烟说:“你是跟他们来玩的吧,”说得知青们都笑起来,巧克力女凑过来说,他就是来玩的,说得自己也大笑起来。

    领队过来,一边接烟一边说:“这是个小捣蛋,好玩着哪,逮癞蛤蟆,折蒲公英,还喊我糊酒瓶。”

    大队书记笑着说:“这倒蛮形象的,你喜酒,又常误事,不过,不能说他捣蛋,这么小就离家了,家里担着心呢。”

    十几个队长问东问西地找到自己的知青后,说说笑笑地歇了一会儿,就把他们接走了。

    巧克力女临走时过来和我们三个道别,说她们小队离大队最近,只有二里地,“来玩啊,”她挥挥手说,还跟我眨眨眼,然后跟着她们的队长走了。

    院子里只剩我们三个时,大队书记看着我们说:

    “是魏庄的吧。”

    我们点点头。

    “实在对不起,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你们的队长不要你们,”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

    我们愣在那儿,面面相觑。这实在是没想到的,白天黑夜地,哭哭啼啼地,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没人要。

    “那咋办,”我傻呼呼地问。

    领队刚洗好脸,拿着毛巾说:“他那个熊样(指我们队长),到现在还是那个死脑筋,这会儿是毛主席老人家发的话,谁还敢顶,我看他欠挨(打的意思)。”

    大队书记没搭他的话,低着头商量似地说:“你看,你先把他们带过去,反正是你们西北联防的,顺路,带过去看看,实在不行……。”

    “甭动俺队脑筋,”领队打断他的话说:“你看啊,我们队四个女知青都带走了,他就仨,还有两个男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孬好是个大队干部,总得做做工作吧。”

    “好,我带过去,不行再带回来。”

    大队书记连忙摇著双手说:“那可不行,大队今天没人,你得让他们在你家里吃饭,过夜,明天再带过来。”

    “行、行、行。”

    他倒是蛮好说话的,怎么就没分到他的队里。

    她又好气又好笑,仿佛刚发现了我的一点才能,又没有了。她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我,仿佛是,我是怪物。我倒觉得没什么,老师都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是不背诗的,是用心来感受的,感到了,就记住了,”尚文定说。他才是一个奇怪的静默的动物,但会说话。恍惚中,我觉得我们三个都是怪物,要不怎么命运会把我们扔在一起呢。

    这是真是一个寂静的、荒凉的、原始的地方。唯一能看到就是我们身后的一行脚印,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我突然想起普希金的一首诗:

    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

    有一行陌生的脚印。

    “没有了,就这一句。”

    “没有了?就这一句?”

    “是啊,就这一句。”

    “我是河南大队的,”他又朝屋子里喊;“我叫胡九平,是来接你们的,快洗脸吃饭,雨后得赶早路,太阳升起来可不得了。”

    他一个人来的,后面没有什么马车牛车的,二十多里地我们得步行。

    早饭依旧是稀饭馒头,菜只有一个香葱炒豆芽,没有辣椒,非常可口,菜都吃完了,馒头和稀饭也比昨天吃得多,似乎有力气赶路了。

    他写得太好了,我叫住明伊和尚文定,让他们看那行脚印。从他们凝望的稳重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深沉,一种灵魂深处的深沉,体会着诗人当时的心情。

    “普希金的诗你记住多少,”明伊问。

    尚文定扛我的大旅行袋,明伊扛我的小旅行袋,一路过来他们几乎不跟我说话,我只能像个小弟弟似地拎着三双鞋,跟着他们,他们不愿走前面,也不愿挤在人堆里,我们落在最后。

    雨后的清晨,吸足水的平原,一片寂静,没有人影,四下里望出去,无边无际的轻曼的白色晨霭,一缕缕,一团团,轻盈地飘浮在田野和小径上,也萦绕着我们的脚,我们像在云端里,微风吹来,带来了雨后田野里清新的气息,清香扑鼻,远远传来了“咕噜,咕噜”的鸟叫声,像在梦幻里。

    我们一下子坐起来。

    他退到院子里。

    出了公社是庄口,一条土大路伸向远方。

    领队停了下来,后面稀稀拉拉的队伍拉得很长。他舞动胳膊敲起腰鼓“咚咚咚”的鼓声像是召唤,像军号在召唤我们。我们加快了脚步,待全部集结,他要我们脱鞋赤脚走,说是庄外的泥干净,不烂脚,也不用踩着脚印走,很自由。我们立刻照办,散开来走,自由多了。

    女知青们大概第一次赤脚,那雪白的脚,那褐色的凉凉的稀泥从她们脚丫缝里往上挤时,她们又惊奇,又好玩地看着,“哎呀,哎呀”地叫着,笑着,还故意住稀泥里踩。

    公社书记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我们向他挥手告别,他也向我们挥手。

    胡九平扬起鼓棒“咚咚咚”地敲起来,红绸带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飞,他的胳膊长,倒是蛮好看的。他领头,要我们踩着他的脚印走,雨后的街上到处是发黑的稀泥,没到脚踝,除非你想重新开一条路,又不怕沤脚(烂脚)。我们贴着街边走。三十多个大城市的知青扛着行李,东摇西摆地踩着前面人的脚印,一长溜地跟在他后面,像踩钢丝地小心往前走,这个上山下乡的镜头倒值得一看。

    第二天清晨 天刚亮,我们就被叫醒。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又高又瘦,赤脚、叉腿、挎着腰鼓站在那儿,手拿两支鼓棒,上面系着红绸带,裤腿挽得老高:

    “起来啦,起来啦,”他大声喊,声音有点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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