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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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惊下来的短发拢好,定了定神,抬起整个脸来看着我说:

    “慢慢来,什么事,”语气和蔼,因为没有什么意外的事。

    我告诉她,要上山下乡,要和李大民一个生产队。

    这回她明白了,脸上有了血色。她朝我身后看了看问:

    “你母亲呐。”

    “是我母亲叫我来的。”

    “那不行,叫你母亲一起来,”语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她巴不得我走呢,她好完成任务。

    “是我母亲叫我来的,她刚下班,要做晚饭的,”我说。

    “烧晚饭,这么大的事还要烧晚饭!”

    她大概认为小孩要上山下乡了,这么大的事要陪着来。语调中透着对我父母的不满。其实我明白,我母亲不是不当一回事,而是认为我今后要独立生活了,因该管好自己的事了。

    “你几岁了,”她看我不动于是问。

    “十六。”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找碴似地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打量。

    我知道我小,简直可以用儿童未形容。我上的小学是父母厂里办的职工子弟小学。母亲与厂里和学校里吐了又吐苦水,说没人带孩子,经济又困难,自己又得工作,就提前又提前地上了学。当然,校长是要考考我的。

    在那间明亮的办公室。会数数吗?她问。我利索地从一数到一百。行,会加法吗?我得意地说,1+1=2,2+2=4,4+4=8。这回她笑了——带有耶揄的神色,她斜看了我一下,用蘸水笔在桌上的纸上写下:11x11=( ),等于121。好!这孩子我要了,但不许调皮,调皮叫妈妈领回去。后来我发现她是我们小学数学的兼课老师。但我们不敢叫她老师,而是叫她邓校长。上她的课我不敢调皮,调皮要叫妈妈领回去的,那多难为情,那时候只想到自己的难为情,没想到做父母的多困难。我从小学到中学的数学一直都很好。我估计是那句话作的祟。

    “那户口簿呢?”

    我做了个手势。

    “没带,快回去拿,别跑,会吓死人的,”她站起来说;“我等你!”

    在马路上狂奔是不文明的,会让他们想起会有什么事。我不管,继续狂奔,拿好户口簿,又站在了她面前。这回是敲了门进去的,尽管门还像先前那样开着。

    “蛮好嘛,是懂道理的,要坚持,”接下来她仔仔仔细细地看我户口簿,旁边放着两大本打开的花名册,对照过以后,她抬起头来对我说;“你不能和大李大民插队在一起,因为额满了,”我愣住了,

    她看着我说;“整个安徽都不愿多要一个人,他们自己的学生都安排不了。”

    那时候到江西和安徽插队落户都算近的,照顾特困的。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是报名到别的地方去呢,还是回家问母亲。因为她是作主的。我第一次到了人生的关口,要自己作主,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声音很响,越走越快,觉得里面针要跳出来似的。

    她轻轻地敲了敲户口簿,引我注意,然后翻开一本很大的花名册说: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名额,是留给一个特困的,但她到现在还没有来,你去她那里,是李大民旁边一个县,我女儿也在那里,还有十分钟就要上报了,”说着,她抬起头来看我说;

    “去那里,你母亲会明白的。”

    我母亲是明白了,第二天报名的都去了更苦更远的地方(贵州、云南、内蒙古、吉林、黑龙江等),但我对这件事有点忐忑不安,我算是幸运呢,还是那个的她时乖命蹇呢?我一直忐忑不安到现在,我总觉得,我在那个时候占了她一块地方,使她在后来的困难中走得更远,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安身立命了。

    我记得,那天我刚点下头,她立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整齐的浅红色的通知单,她在最上面那*工整整地填上我的姓名、年令、性别、街道(因为我们是困难户,学校动员时没走,人事关系转到了街道),随后她又拿出一叠购物单,那时候生活用品都凭票供应,这张购物单是国家照顾知青的,我记得,我能买一条棉花胎(做棉被,再配上十丈布票,做被套和买衣服)、一顶帐子、一条毯子、好像还有几条肥皂。这些东西将伴我插队落户。

    填妥后,她拿出一枚大红印章,在那两张小纸片上盖了下去,我看着这枚印章盖下去,我明白,这大红印章盖下去时,结束了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我的城市生活,从它盖下去的那一刻起,我成了我们辽阔祖国的,我有点傻乎地不知道它在哪儿的一个偏僻乡村里的农民。

    “没事,报名上山下乡,要和李大民一个生产队。”

    “报什么报,,吓死人了,”她突然抬高的声音,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接到电话,李大民一家报名上山下乡了,所以我早回来了。”

    我一愣,她的话是解释她为什么早回来,没说找我的目的,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明白她的意思。

    李大民是我们街道上山下乡的老大难,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钉子户,这两天他家门口,街道里动员的人,敲一通锣鼓,喊一遍口号,举一遍旗子,要他们家的子女上山下乡。他父母的工作停了,工资也要停了,留在家里办学习班。那他家是什么问题呢?(那时候66、67、68届初中,高中,大学的毕业生没能按时分配,挤在一起分)李大民和我哥哥一样是67届高中,是老大;老二和我姐姐一样是67届初中,是个驼背,我们调皮,称他是神仙,意指他“背山”(〈愚公移山〉的寓言,愚公要世世代代地誓把挡在家门口的大山挖掉,神仙被他的意志感动了,背走了那座大山,从此他家的道路畅通无)。当时,上海的分配政策是家里一起毕业的学生,一个工厂一个农村,也就是“一工一农”。所以我哥哥进了工厂,我姐姐下了乡。他父亲说,老大下乡,老二进工厂,“工宣队”(*时,学校后来由‘工人*思想宣传队’接管)说,很好啊,合情合理啊,健康的上山下乡,“神仙”留上海工厂。可是一圈兜下来,没一个工厂要驼背的,理由是健健康康的人都要不完,现在怎么会考虑驼背呢。事情拖了下来。拖到次年,他68和69届两个初中生妹妹又挤在一起分配了,工宣队又来了,四个一起分,双方说定,他和68届妹妹妹下乡,69届妹妹进工厂,“神仙”暂等家里,他们一定帮他找到工作。他父亲同意了,谈妥了,问题解决了。但他们家的运气不好,上海的学生分配转向了,那就是应届的和历届剩下来没分配的毕业生,全部上山下乡,即“一片红”。

    我母亲找我,就是要我报名上山下乡(其实我也是老大难,再走,我们家四个孩子走三个了),要和李大民一个生产队。他比我大五岁,是邻居,又是哥哥的同学,好有个照应。

    母亲的话立即照办,街道马上要下班了,我一口气跑进那间办公室,站在一个人面前,是个女的,中年人,齐耳短发,坐在办公桌后面,她身后的角洪落里堆着锣鼓、标语、各种各样的旗帜,两条标语掉在了地上,一条搭拉在桌旁,上面写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她有点卷意,看着桌上厚厚一叠花名册。她见我心急火燎,气喘喘地跑到她面前,或者不如说冲到她面前,吓得脸都白了说:

    “发生了什么事?”

    上山下乡那年,我十六岁。

    那天, 我正在花园里踢球。

    我母亲喊我了,说是花园,其实是工人新村群中的一块空地,有半个足球场大,当中是草坪,四角种了点开紫花的树,周围是低矮的冬青树,还有四个没人看管的门。

    李大民的父亲不干了,他当然不同意三个子女丄都上山下乡,只留一个驼背在家,最后,有七个儿女的他还是想通了,子女早晚都要离开家的。

    由此,李大民和两个妹妹走进千千万万知青组成的,千千万万不同心情汇成的那个时代特殊的知青洪流。

    我母亲喊我,无非是打酱油啦,买葱啦,吃饭啦,睡觉啦等等,这次不同,像是有事。

    她坐在窗前(她只喊一句,剩下的就交给那些女孩了),手搁在老式的发黑的硬木桌上,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她的眼睛很大,忧郁地看着我,却不说话,我有点讶异,以前她不跟我说话是不会看着我的,她四十多岁了,自从初中毕业的姐姐去年上山下乡到苏北的一个农场,刚高中毕业进工厂的哥哥也随工厂迁到江西去了,她就开始苍老起来,有了点白发,我等着,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违了她,我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过了一会她说话了:

    ——作者

    第一章

    那些花园,到了1969年,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草坪和一条白色的小径了。“珍宝岛事件”后,与苏联的*味越来越浓,就用来盖窑厂,烧砖建防空洞,后来成了里弄工厂。到现在早已铲平,建起一幢幢高耸的带电梯的漂亮的商品房。孩子,花园,窑厂,里弄工厂早已随着风风雨雨消失了,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们,他们的些许思念,还会在那里飘荡,仿佛那些逝去的时光回来了,飘荡在被岁月的枯枝残叶层层深埋的年代里,想唤醒那些沉睡的人和那些沉重的故事。

    如上所述,在那个明朗的有风的五月的一个下午,我母亲喊我了。

    我母亲是苏州人氏,她那动听的吴语一叫,小伙伴们就学她的腔调叫,特别是女孩子们喜欢集体拉长音叫,后面还要添上一句“快回去吧。”那种刻意模仿的童音,常常惹得大人们笑,孩子们乐,但对我却是一种灾难,如果磨蹭,她们就会很乐意地一遍一遍地叫(她们还会模仿广东人、宁波人、山东人、苏北人的腔调叫,非常有模有样,上海是移民城市,‘两万户’里有的是全国各地的人),最后她们会吃着零食,哈哈大笑,看着我一溜烟地跑回去。

    工人新村群,据说是五十年代按苏联集体农庄模式建造的,一排排很整齐,像排列的火柴盒,两层楼,红瓦,砖木结构,非常简单。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两万户”。它们都是一种格式,一个大门廊进去,五户人家,大的约二十平米,小的十四五平米,厨房和卫生间是合用的。每户人家的孩子少的两三个,多的七八个。那种拥挤,那种杂嘈,当然还有孩子们进进出出,挤来挤去的宣闹和欢笑。按照设计者的初衷,花园是工人们劳动后休闲的地方,可是工人很忙,厂里要工作,要开会,要“运动”,回来还要干家务,忙完了也该睡了。第二天路近的步行上班,路远的在路口等厂车集体上班。他们没有时间去休闲,最多在那里散散步。倒是那些光荣妈妈生出来的孩子们簇拥来簇拥去地在那儿玩,跳橡皮筋、打玻璃弹子、丢沙包、滚铁圈、踢球等等,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在那里,在那接连不断的运动和物资匮乏的岁月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少年和青春。

    谨把此书献给那块土地,以及在那块土地上生活和生活过的人们,感谢他们对我的宽容、照顾、和帮助。

    还得感谢刘镇亚先生,感谢他对此书一如既往地关注 。

    人是由感情填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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