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丧尸病毒感染的过程中，他一边抵抗烧心的痛苦，一边努力保持自己的神智清醒。
身体内部像是分出了无数战场，有许多的蚂蚁在里面啃咬、撕扯，而罗昭远只能任由其肆虐。
在意识渐渐消散、被拖向沉郁黑暗的同时，也有一股嗜血的冲动从头顶直灌而下。
他躺着的地方像地狱的岩床，滚烫的硝石和硫磺灼烧着皮肤。
在这样的撕裂中，他仿佛是被拆成了三块，有两个声音不断地在脑子里跟自己说话。
一个声音说道：“把身体交给我吧，我会替你解决所有麻烦。”
另一个声音说道：“请你在这里死去，不要再睁开眼睛了。”
虽然要做的事情有所不同，但两个声音都想要罗昭远的命。
不论是让他交出身体、还是说让他在这里死去，他们都不希望罗昭远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
直至颜槿退到自己身前，他的身体状态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保护机制瞬间启动，与那时的情绪融汇在一起。
等罗昭远反应过来时，背后的那根骨刺已经架住了疯子的攻击，再下一秒，他从地上爬起，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疯子。
居然敢在自己的眼前对颜槿动手，真的是不想活了。罗昭远想杀要死他，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等等……对颜槿动手？
想到这里的罗昭远忽然慌了，他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于是他连忙站起身子，到处寻找着。
他的脚踏过地上的尸体，分毫没有在意那一层血。
在之前的猎杀过程中，整片广场的每个角落他都已经走了个遍，现在哪里需要计较这些小事。
“颜槿！”罗昭远直接大声喊道，脸上写满了惊恐。
他是有记得自己让颜槿好好地不要动，但具体说了什么，罗昭远他也记不清了。
所以颜槿现在在哪里？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可以说话，喉咙里并没有发出奇怪的咆哮。如果连声带的构造都变了，罗昭远想沟通就只能用爪子在地上写字了。
像是研究所的槽罐里，那些笨拙模仿人类行为的实验体，明明体型长得跟猩猩、暴龙似的，却被一群研究员当成三岁小孩去研究。
奇怪的是，罗昭远怎么会记得这些？他也不明白。
那好像是发生在梦境里的事情，跟主观体验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在哪里，颜槿！答应我一声！”他多希望对方能够给出一点反应，如果没有，罗昭远真的不想从满地尸体中寻找颜槿的存在。
可悲的是，他甚至感觉不到难过，也感觉不到痛苦。
好像现在的情绪并不是他自己的，只是别人强加的；亦或这副身体拥有阻绝情绪传递的机能，让罗昭远强制处于了冷静的状态。
就在罗昭远有些茫然地在幸存者基地行走时，从身后的仓库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他的听觉要远比过去灵敏。
回头的瞬间，罗昭远差点忘了怎么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那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就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他，一手扶着旁边的墙壁，平静得不真实。
当然，颜槿的状态也很糟糕，她的伤势并没有恢复，殴打的痕迹明显地留在外露的躯体部位，但她的精神看上去还算稳定。
即便目睹了外面的一片惨状，她的眼睛也仍然盯着罗昭远。
只是颜槿并不敢往外跨出哪怕是一步，她与罗昭远相隔的十几米距离，仿佛成了无法消除的沟壑。
两人就这么僵持下去，像海角上的不同灯塔，彼此孤耸着。
颜槿也同样矛盾。
罗昭远发狂杀人的时候，她一直记得他叮嘱的内容，没敢离开这座仓库，哪怕外面有人求救、有人哭喊，哪怕此起彼伏的尖叫最后完全消散，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下衣料被切割和撕裂的声音，颜槿都没有往广场窥看一眼。
她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罗昭远绝不会以那样的口吻吩咐她，而后又暴烈地冲出去。
他想保护她，他不想伤害她。在面对不能控制的自己时，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对重要的人敬而远之。
然而，眼前的一切颜槿实在无法接受，场景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
这已经不是如何收拾后事的问题了，整个幸存者基地的人都已经死绝，基地当然就覆灭了。
即便最开始由冯虎来推行计划，幸存者基地都未必会变成这样的下场，留些助纣为虐的爪牙会怎样，总不至于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随着胃部一阵强烈的不适，颜槿吐了出来，那些分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尸体部位让她不敢去看地面。
罗昭远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人，他的这般行径跟那些在地上爬行、奔跑的丧尸又有什么区别？
只差没有对尸体生吞活食了。
见到颜槿的这副模样，罗昭远情急之下想要过来搀扶，余光瞥见他动作的颜槿直接喊了出来，说道：“你不要过来！”
这是一记刺痛神经的喝断。
罗昭远往前迈出的脚步直接停了下来，那只缓缓抬起的手爪也往下一放，不知道该摆在哪里。
良久后，颜槿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无意中的一喊，竟是抱了多大的敌对情绪，她也愣住了。
见到罗昭远露出的隐隐哀伤，颜槿又有些不忍和愧疚，想起之前在仓库保护了自己的人是他，她咬了咬牙说道：“一会儿……就好。”
倘若罗昭远真的被病毒感染，变成了怪物，他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就算要在这里杀了颜槿，那也是没什么可以争辩的事情。
如果不杀她，那只能说明罗昭远还可以沟通，她又有什么好怕的？从结果看，两人都活了下来。
她一个在仓库想要杀了罗昭远独自存活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罗昭远做的不对。
明明拥有自控能力的人是她，却迁怒于失去自控能力的罗昭远。
罗昭远没有答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一块木头呆立在原地。
远远望着颜槿在那呕吐，像在海上晕了船的旅客，又像是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罗昭远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因失去了记忆而本来就有些苍白和空洞的内心，此时更无法从相同的景色中产生任何的同感。
颜槿在吐，他在发呆。
这段相对距离，就是他与人类的距离。已经回不去了。
“不可能！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罗昭远的双眸颤抖，他按着自己的脑袋，像在抑制膨胀的思维，让它不至于怦然爆炸，丝毫不担心粘稠的血液会擦在自己头上。
他的记忆停留在从仓库走出的前一刻，之后发生了什么，罗昭远已经完全不记得。
于是罗昭远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旁铺着的无数尸体，像散落的货物，每段尸体都像融化的蜡块，流出的血渗进了青石砖的缝隙。
活人就剩下了一个中年妇女。除了中年妇女脚下的那块地方，整个基地广场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沉寂的环境里传来了女人的呼吸，她还在拼命抑制自己的气息。
罗昭远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发生了什么，这难道……都是我做的吗？”
他全身是血，衣物虽然很完好，却被染成了另一个颜色。
每段尸体的切面都相当平整，像是用精密扫描仪取下的截面，在仔细看过自己手上的血肉碎屑后，罗昭远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再晚一秒钟，锋锐的骨爪就会撕开对方的喉咙……察觉到一切的罗昭远大脑一僵，手爪也开始发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做什么。
这个中年妇女，正是之前用电池跟他和颜槿交换蔬菜的人，也是一个挺好说话的人。
但是眼下，那副温婉和蔼的面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藏的恐惧，在她的眼睛深处，罗昭远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至于其他人，不出意外应该都死了，周围实在安静得可怕。
血液慢慢匀散的声音，碎肉从墙上缓缓滑下、啪嗒落地的声音，远处的下水河流淌的声音。
正当他双爪往地上一摸，地上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啪嗒的粘连声。
他用手指捻了捻，有些黏腻。
对方血管的颤动和微弱的脉搏让罗昭远感到了一丝兴奋。
但这兴奋像水涡留下的涟漪，很快消散了。因为他清醒过来了。
锐利的骨爪和漆黑的鳞片，宣告着他非人的事实。
“我……做了什么。”罗昭远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脚步有些不稳。
或许因为不熟悉现在的身体，罗昭远无法把握重心，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来现在的他是这样的面孔。
他是一个长着人脸的怪物，巨大的骨刺从他的后背伸出，像是因为变异而长出的第三条手臂。
身前传来的抽噎声让罗昭远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过神，发现一个中年妇女坐在自己面前，而他的手爪已经摸上了她的咽喉。
骨爪的尖端刺破了她脖颈的表层皮肤。
中年妇女的身后是墙壁，罗昭远像是把猎物逼到了死角的猛兽，已经准备进行最后的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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