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索时的表情倒是有了一些生人气息，然而她的措辞已经与罗昭远划分出了清晰的界线。
和那些怪物的关系是母子？生物学意义的母子？
“你倒是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以看，”正当罗昭远想继续提问，白衣女人用高了八度的声音，冰冷地质问道，“但聪明过头也是人类最令人嫌恶的地方，你以为我没有察觉你像蚂蚁一样恶心爬行的视线吗？”
她清楚地记得这种虚伪，视线避开要害，往旁遭游走。
这种目光看似往上，实则往下。在灯光暗沉的晚餐席上，对方越是熟练地应对，越是处理得周到且不留痕迹，表现得驯良谦恭、温润如玉，背后便隐藏着愈大的居心。
白衣女人总能想起令她不快的事情，尽管她知道这没有道理——因为不论对方看不看她，自己都会把人杀了。
要怪的话，就怪她现在是一个食人喋血的怪物吧。
罗昭远沁出了一丝冷汗，右手握紧了尖刀，慌忙说道：“你误会了，我确实无意冒犯。这位更不是我的伴侣。”
这是不加掩饰的杀意，白衣女人的耐心已经消失。上位者表示出了对下位者的关注，而这种关注倒向了敌意，接下来就会是摧毁与倾轧。
白衣女人刚刚抬起的手又停下了，她转过身看向颜槿，目光似在征询。
“是的……今天他受伤昏迷，我刚刚才在外面碰到他，替他处理了伤口，其实我们并不是很熟……”颜槿也不知道白衣女人究竟想问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只需要回答。
白衣女人伸出了手指，轻轻触碰着缠在罗昭远腰腹位置的绷带，说道：“这么说来，这应该是她替你处理伤口时留下的。”
她的力道很轻，却让罗昭远觉得像被人用匕首拍着脖子。
再度看向罗昭远，白衣女人眼中的凌厉稍稍柔和了一些，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么，你有一些特别。你的身上没有‘你’的味道，只有她的味道，这是不多见的。”
“什么叫……没有我的味道，只有她的味道？”罗昭远愣了愣，他和颜槿对视一眼，但双方都是一头雾水，有点不明所以。
“我始终怀疑你的身体是重构的，所以才会如此干净……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的同类。”白衣女人看着罗昭远的眼睛。
“然而我看不出真假。所以之前我只不过是想说服自己杀了你，最后看看是真是假罢了。”白衣女人拍了拍罗昭远的脸颊，轻轻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你很幸运。虽说杀了你就能知道真假，但如果你真的只是个人类，那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复活。那样的结果应该是她不愿意见到的。我讨厌男人和某个臭女人，却不想见到小姑娘难过……”白衣女人重新把手插回白大褂，也不迟疑，转身往外走去。
“你身上带着的病毒我已经替你取走了，附近也暂时不会有丧尸，好自为之吧。”
“等等，你叫什么？”
“李玉涵。”从远处飘来这三个字。
再下一秒，罗昭远眨了眨眼，还在离去的白衣女人便不见了踪影。跟她出现时的一幕完全相同，瞬息之间，一个人就消失了。
罗昭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要确定刚才是不是他的幻觉。
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还能回想起脸颊与白衣女人手指触碰时的冰寒，他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
罗昭远很清楚，直至这个女人改变主意的前一秒，她仍是真的打算杀了他。
“丧尸……”默念这两个字，罗昭远有些出神地往外走去。
颜槿也陷入了呆滞，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把罗昭远喊住的时候，罗昭远已经走出了正门、走到街道上，暴露在室外。
她也追了出去。
罗昭远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径直走到了路灯的正下方，雨点打在他的脸庞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在发呆。
那些破碎的、意义不明的语句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编织成一团乱麻，罗昭远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但很快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她是谁？罗昭远确实觉得自己认识她，而不只是一时的错觉。
将怪物称呼为孩子，视自己为母亲，还能取走自己身上的病毒。如果硬要加上一点，应该还可以算上嗅觉灵敏。
可她是怎么做到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罗昭远往回看了看，颜槿这时正站在小餐馆的门口，望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隐约发现小餐馆的门口有什么东西，于是往回走去，走到了颜槿的身边。
那是一对凹陷的足印，深深嵌入水泥地面足有数公分，罗昭远俯下身触摸那道轮廓，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罗昭远用力地摇了摇头，又站起身子回到了大街上，当他的脑袋往右一转时，他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
硕大的巨坑穿透了城市的路面，供水管道正往外喷出高高的自来水，一道道裂纹从巨坑出发往四面八方延伸，掀翻了大大小小的车辆，甚至引起了最近一栋建筑的部分垮塌。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巨坑，也没有听见颜槿一直在身后喊他。
站在巨坑的边缘往下看，罗昭远看到中心位置有一只剩下一半的鞋。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他还是相信这就是那个“李玉涵”留下的。
罗昭远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在最近的位置上，他看到了那座带着避雷针塔的钟楼，他用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气说道：“难道她是从那里跳下来的？”
不，应该还要更高……这个距离就算踩到地上，鞋子也不一定会烂。
罗昭远再抬起头时，看向了漆黑的夜空，心里萌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
“怎么可能？”罗昭远试图说服自己，然而目光瞥见周围的建筑设施，天桥、消防栓和路灯，现代都市的细节又一一映入了眼帘。
“罗昭远！”恍惚之中，他听见颜槿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转过了头跟她对视着，在雨中那表情显得有些凄惶，就像一只落水狗。
“怪物？”良久后，白衣女人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并不是自己，答道：“哦，你指的是那些孩子们。我让它们走了。黏在母亲身边并不是什么好习惯。”
孩子，母亲？
白衣女人淡淡地说道，视线一直落在罗昭远的脸上。
她不是在警告什么，而是用通知的口吻转达了她的决定——如果不能说出令她满意的答案，他就会直接没命。
罗昭远更加在意她的身份，但这不是能直接问的事情，从她的脾气来看，问这个问题相当于直接询问正常女性的体重隐私。
罗昭远的视线直接跃向了白衣女人赤裸的双足，不敢在她身体上做任何停留，担心这会惹来她的不快。
他还清楚地记得白衣女人赤足行走的场景，仿佛她的身边不是雨夜都市，而是日落的沙滩，随手便可以拾捡贝壳。
气定神闲的仪态当然可以模仿，但那双脚白皙细腻，没有损伤，不带一丝污垢，根本不像是跟肮脏的地面有过接触。然而，那双脚现在又分明踩在地面上。
但罗昭远没有缩着，也挺直了身板。
只是在黑暗中，那副不沾烟火气息的容颜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墨纱，落入罗昭远的眼中，仍旧让他的呼吸停了半拍。
他对视着她的眼睛，没有逃避，但他却不敢仔细去看。
“是你赶走了那些怪物吗？”罗昭远说道。
在那声巨响出现的时候，她究竟做了什么，听起来像是陨石击中了地面。
同为女人，颜槿敏感地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厌憎，想要过来一步做解释，在抬起脚的瞬间，却被白衣女人伸出的手掌挡了下来。
“你不要袒护他，他应该有话要问。我会先听他说完，再考虑……要不要杀了他。”
“你不怕我？”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罗昭远，手不知何时捏住了他的下巴，像是扶着一只高脚杯，将罗昭远的脸微微掂了起来，动作有些轻佻，根本没有询问他的意思。
白衣女人的个子很高，几乎跟罗昭远相当，但真正让人无法产生抵御的是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凌厉气场，还带着浓浓的杀意。
罗昭远平整呼吸，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个问题让白衣女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但她仍然在看他，片刻后她笑了笑，说道：“当着自己伴侣的面跟另一个女人这样说话，你不觉得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吗？”
这种笑容似笑非笑，像是枫叶上覆着的寒霜，冰冷透骨。
罗昭远的目光没敢从她勾勒山水的眼眸落向俊俏的鼻子，更不敢落向那张轻薄带笑的红唇。
因为他知道那样肯定会非常不妙……尽管她的动作是如此轻盈优雅，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只会令人不由地想要跪伏。
这个女人的出现过于蹊跷，来意很有可能不善，由于后门附近空间狭小，难以躲避，罗昭远立马往前一步，站到了她和颜槿之间。
他的动作被白衣女人收入了眼底。
黑暗中，那双瞳眸中的苍白色光芒渐渐熄灭，杀意淡褪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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