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轻人尝试去回想的时候，记忆的深处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蚕食他的精神。那里什么都没有，把注意力投过去当然只是白费功夫。
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只是这么醒了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正对面是一幢钟楼，从高楼中间往上的部分，所有房间熄灭了灯光，远远看去只能见到在飘荡的夜雨中孤独立着的避雷针塔，影影绰绰，像是鬼楼。
他现在就坐在大街的路面上，背靠隔离带，眼前停了一辆银白色的小车。
他听见有喧闹的声音响起，像某些车辆在不断地碰撞，有人尖叫也有人大喊，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下，闹哄哄的，又像是有什么人不停地把瓶子摔在地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由于水汽对视线影响很严重，街道上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一个行人。
虽然听起来附近有人，但想寻求他人帮助的念头恐怕会落空。
“待一晚上我撑不过去……至少先找个避雨的地方。”
浑浑噩噩中，年轻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现在的身体状态不容乐观，如果不能找到休息的地方赶快处理伤口，在这样寒冷的雨里待上一夜，别说破伤风，普通的感染都会要了他的命。
有了明确的目的，他的脑子变得清醒了一些。
但他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没办法多想，只是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不睡过去。
随后他往身旁看了看，发现了那个倒扣的手机。尽管活动肌肉仍有非常大的难度，他还是缓慢地把右手挪了过去，手指摸索着靠近，然后用力一掰，把手机翻了个面。
他闭上眼睛仰面喘息着，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
好在还能知道这是手机，他庆幸自己没有失去常识性的认知力。
休息一会后，年轻人撇了过头。但正如他预想的那样，手机的屏幕已经碎成了渣，看上去曾经遭遇过剧烈的碰撞，雨水顺着屏幕的裂纹灌了进去，因此无法正常开机。
这应该是他的东西。
触碰手机的时候，他能够很自然地握住，手掌大小也刚刚合适。大概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是区别于常规记忆的肌肉记忆，所以现在还能有所保留。
带在身上，或许以后能提醒他什么……年轻人把手机握得更紧了一些，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在这过程中，他悉心感受自己对身体每一部分的控制。
随后他用左手按住了刺进腹部的那截金属，试图稳固住它的位置，避免在运动过程中带去二次伤害。
他从弯曲膝盖开始，到用右脚支撑身体，一点点地站了起来，年轻人很快靠在了身前的一根路灯杆上，大口地喘着气，鲜红的血液顺着他左手的指隙流了出来。
走。紧接着这个念头他迈出了右脚。
然而，他忽然腿一软，没能撑住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向前栽倒！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意识到了危险，全力扭过身子，侧着倒在地上。尽管并没有直接将金属的末端顶到地面，形成贯穿伤，但这一次失败仍然在痛觉上给他带去了巨大的折磨。
他像一只虾蜷缩着，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腹部，牙齿几乎要咬出血，意识仿佛被一把锉刀摩擦到濒临崩溃。
倒在地上的他，双目无神地看着绿化带的围栏，通过剧烈喘息压制着怦怦跳的心脏，稍作休息后，他右臂向前匍匐一步，弓着身体又支撑着站了起来。
有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他试着去攀扶身旁的一切物体帮助站立。
寒冷的雨水使他的牙齿打起了哆嗦，疼痛和疲倦的双重折磨更让他无数次地快要昏死过去，他就这样一步步地挪动着，捂住腹部的伤口，带着那根断裂的金属前进。
他绕过了一辆停在街道上的小车，从路面回到街道一旁的店铺门前，扶着每家店门前的东西前行。
当他攀扶住一块广告牌，但广告牌没能承受住他的重量时，他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这就像指甲被人活活地拔去了，终于无法抵抗这种疼痛，他在雨夜里嘶吼出声。
他剧烈地喘息，心脏的跳动速度已经到达了危险值。
再这样下去，马上就会衰竭致死。
努力地平复情绪，努力吞咽着流到嘴边的雨水去缓解干涸的喉咙，差不多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他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率。他第三次爬了起来，靠在了路边店铺的墙壁上。
在他的脚底是一大片粘稠的血迹，已经流进了铺地砖之间的缝隙中，将每一丛青苔都染成鲜红。
在刚才倒在地上时，假如他低下脑袋看向脚所在的方向，他肯定能看到那只被扯下来、丢在了树底的断臂。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
否则他或许不会有勇气在这座遍布恐惧的城市穿梭。
就在他的脑海一片混乱，精神像漩涡般搅动的时候，他听见了从远处奔跑来的脚步声，相当密集，似乎有成群的人正在靠近。
他下意识想要呼喊寻求帮助，喉头又涌上一股甜血，腥味让他再度跪倒在地，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绝望的情绪很快蔓延上来。
他只能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越来越远，隐约听见谁在说话，却无法告诉对方他在这。活下去的希望如此接近，而又遥不可及。
“我……”因为大量失血，年轻人的嘴唇已经变得苍白。
内心的执念愈发迷离，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只能看着身前那条他一路走来时洒下的血迹，渐渐地感觉越来越困，眼前像是蒙上了厚重的黑暗，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音。
就在他快要放弃挣扎，沉默地接受死亡之时，他听见一个清丽的声音仿佛说了什么，然后从那些离开的脚步声中，便有人重新朝着他的方向奔来。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而脚步声也越来越近，直到与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他也依然没有看清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听见来人有些谨慎地问了句：“你，还有意识吗？”
他这时已没有回答的能力，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因为脱力往前倒下。
“小心！”在他的身体刚刚出现前倾迹象时，那个人急忙喊了一句，同时很快蹲下来用手撑住了他。他的脑袋并没有跟地面亲密接触，而是落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那道肩膀并不宽敞厚实，甚至还有些纤细、柔软。
但是同时，他也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咔嚓”声。
他没能想出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
所有的记忆都已中断，像是存储的文件被人粗暴地删除了，没有给他留下哪怕是一点碎片，没有任何可以用于推敲的线索。
问题在于这里是哪？发生过什么？
他完全想不起来。
随着麻木的知觉逐渐恢复，他感受到了身体的异常，全身的皮肤正散发着高热，肌肉酸痛、也不听使唤，这时的他才隐约察觉到自己腹部有什么东西——那东西长长的、黑黑的，看起来是一根刺进了身体的金属异物，约有四五公分，伤口被感染的情况无疑很严重。
这条街是什么街，城市是中国的哪座城市？
他又是谁？
他的眼神有点茫然，抬头望向了深黑的天穹。
冰冷的雨水浇淋在他的全身上下，顺着灼热的脖颈淌到了他的胸膛，像是久旱的大地上落下了甘霖，他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都在雀跃……
他也试图在雨中进行呼吸，但每一次努力的吞咽只会让他觉得肺部的刺痛感更加真实，流动其间的血液像是滚烫的剧毒。
疼痛让他整个人无意识痉挛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昏迷。明明是在城市却没有得到救护，这并不合理……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附近的人呢，人都去了哪？
路上还有很多闲置车辆，车门大开、车主不见踪影，尽管一些车辆有碰撞的痕迹，但总体上都是完好的。
看起来，应该是在城市里……
没能够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无声死去的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就像一只拔去了所有爪牙的野兽，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漆黑的荒野中。
这是一条很长的街道，两头望不到边，在路灯无法照亮的尽头，只有深深的黑暗。
他竭力望向四周，发现近旁几家商铺的店门大开，但没有一处开了灯。
临街店面的一些柜台被人砸碎了，商品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过道上有许多的杂物，鞋子、公文包、衣服、纸张……全泡在了水中。
他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紧接着便被雨水模糊了视线。
“我这是，在哪……”年轻人紧咬着牙，浑身上下酸涩到动弹不得。
夜晚，万籁俱寂的城市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雨幕中的街道水汽氤氲。
顺着雨点击落的轨迹，自高高的云层往下俯瞰，街道仿佛躺倒的十字架，水泥铺就的灰色路面在遍布高楼大厦的地表张开怀抱，往横纵两个方向不断延伸。
在路灯无法照亮的灰暗处，有一个人瘫坐在地，背靠道路中间的隔离带，满身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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