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陆鸿明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虽然让程均意外，但却没带来多少疑惑。他父母双亡，现在的监护人大伯家里吃着低保，这样的情况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不引起学校和老师的注意。
所以这样突然被强行往手里塞善意的经历程均当然有过，那些窥探到一丝事实的人经常对他表现出类似的好奇，程均知道，刚开始时候的可怜是真的，不久之后感觉到的无趣也是真的。
他现在就在等着陆鸿明的好奇劲儿过去。怀着一些忐忑，一些失落，还有很少很少的难过。
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有好心的老师，在了解他的情况之后，发动班上的同学为他捐款。但那最后演变成了程均的噩梦，因为他大伯母尝过这件事的甜头就再不肯轻易忘记，隔月就到程均班主任办公室哭穷，没完没了。
起先对他友善的同学也渐渐在两三次“捐款”之后讨厌起了程均，班干部带头不跟他讲话，把课间从同学手里收来的一沓五毛一毛扔在他桌上。
小孩最不懂伤人的厉害，但他们天赋异禀，简直算是无师自通。
他们不跟程均讲话，可会故意讲些话让他听到。
那时候他的前后座都经常聚起两堆人，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这次“捐款”之后，又有什么零食不能买了。程均的同桌也参与进去，警告他们：“小点声！人家大伯母可厉害了！”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偏偏每次都能惹起一大片哄笑。
那几年，这件事成了他们班级里的一个默契十足的笑点，到最后单靠捐款两个字，就能引发一片意味不明的笑声。
程均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他先毫无准备地给人欢快地抛起来，却在他升空之后才被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人，然后下面原本和他“要好”的人一哄而散，他就只能本能地抱着头尽量少受伤地掉下来。
好在抛得并不高，所以伤得也轻些。程均上学早，小学毕业那年才十一岁，前两年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甚至没留下多少记忆，中间被同学们众星捧月的时间长不过两个礼拜，剩下的几年都是毫无缘由的排挤和讨厌，对程均来说，倒是没什么由奢入简的不习惯，反而是被排挤成了常态。
只是他从此知道了一件事：贫穷是会惹人生厌的，自己也该感到羞耻，千万不该把那块遮羞布扯去，让不相干的人看了为难。有谁帮过他，也要好好藏着，不能让那个家里的人知道。
他懂了这个，才安生过了初中三年。刚开始大伯母问起，他就说学校的老师凶得很，听他说了也不管，让找政府去。
程均当然知道政府是管他的，每个月程均父亲的单位和政府都会把抚养费按时打到他大伯的卡上，如果他俩不去赌，这笔钱就可以养活家里的四个人。
听了这话，大伯母脸上讪讪的，拿筷子捣两下米饭碗，又骂程均蒸的米饭软得粘牙，恶心死了。
好在后来没再提捐款这回事。
他逆着风走，迎面碰上同样从学校回来的程坪。程坪没考上大学，进了离家不远的本地技校，他身上穿着前天从程均怀里抢过来的羽绒服依然抖抖索索的，远远看见程均就招呼他：“过来！把书包给我提上去！”
程均抱着他的书包走在前面，程坪在他身后眯了眯眼，盯着他问：“先搞回来一件棉袄，今天又戴着围巾，程均，你抱上大腿了？”
程均习惯性地瑟缩一下，前天惹恼程坪被大伯母拿扫把胡乱抽过的地方还疼着，他怕极了程坪。
“这个……这是同学的，他借给我……明天就还给……”
“得了吧。”程坪没看上这条黑色的粗毛线围巾，在程均后脑勺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又是那个送你衣服的同学？男的女的？有女孩儿追你？”
他说的话没一个字程均爱听，但程均不敢不回答：“是男生，就是同学。”
“嗯。”程坪还是眯缝着眼看他，突然流里流气地笑了一声：“命是硬了点儿，不过长的还行。要真有女同学追你，先问问家里有没有这个。”他冲程均比了个数钱的动作，程均胡乱点了点头。
家里照样没人，大伯和大伯母踩着程均把菜端上桌的点回来，他在厨房，听见开门声伴随着吵架的声音。
原来是两个人在同一个麻将桌上赌，最后都输了钱，正在一个怪另一个不会看眼色。程坪仰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睡觉，刘霞路过他的时候用力在电视开关上一按，惹来一声高高的“操”。
她剜了程坪一眼，到底没敢说什么，却在众人拿起饭碗的时候把筷子往桌子底下一碰：“程均，去拿双新的。”
程均拿筷子回来还没来得及重新拿起碗，那边刘霞的筷子又掉了，她语气更不好：“去拿双新的，你是死人吗坐着不会动一动的？”
程均知道这是今天不让他吃饭的意思了，再去取了一双新筷子，转身回了阳台。
回学校的路上顺风，脸没有来时被风吹得那么痛了。陆鸿明腾出一只手把快滑下去的书包往肩上扶了一把，又想起刚才非常不愿意让他去接的程均为难的样子，心想这两天做好事上瘾了，怎么看自己都贱兮兮的。
程均拖着脚步慢慢往大伯家走，风太大，吹得脸疼，但是家里天天等着他做饭，他不能回去的太早。陆鸿明送他只是一次两次，可他今天早了，就说明以后的每一天都得早，程均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他拿着程均的作业本一蹦三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半节早自习解决完了一天的作业，下课之后带着程均的一块儿交给了各科课代表，还嘱咐人家一定要把他和程均的分开放，不然就要被老师看出来抄作业了。
放学之后，程均只让陆鸿明把他送到离大伯家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就死活不让往前走了。他在后座上动来动去，陆鸿明也没有办法，只好一条腿支在地上撑着车，把程均脱下来的羽绒服往书包里装，一边说：“明天早上在楼道里等我……早上人很少，知道吗？”
黑色围巾围到程均眼睛下面，他说话的时候闷声闷气的，“早上别人都出来上学上班了。”
“那你往前走一个路口就行了，等我来了穿上衣服，不然……”陆鸿明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他说：“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告诉同学。”
程均拽着书包带子，呼出的热气从围巾里飘出来，陆鸿明听他很轻地“嗯”了一声才罢休，一转车把掉头走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跟小团体一起回家，约了三班的钱永一起打球也没去，今天中午跟他们说好放学一定好好打一场，现在送完程均，就要赶紧赶回学校去。
陆鸿明说：“我作业都写完了。”
“哦。”程均点点头，是相信了他的样子，陆鸿明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学校一进门就是一道坡，两个人夹在一大群学生中间肩挨肩走，陆鸿明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袋牛奶，说：“还热着，你喝了吧。”
“那看到又怎么了？”
果然，这是个无解的题，每次陆鸿明问到这里，程均就不说话了。
程均按住自己头顶，好像是因为被陆鸿明笑了两声不高兴了，脸又冷了，尖下巴也绷着，一言不发地低头在书包里找作业。
陆鸿明依然对这样放下脸来的程均没有办法，顿时收了贱兮兮的笑，直挺挺地立在一边，等他从书包里把作业找出来。
骑电动车去学校很快，平时程均走半个多小时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他跟在陆鸿明身后去锁车，陆鸿明在地上蹲着，他就站在车把跟前摸了摸电动车的皮椅。
等陆鸿明锁好车站起来，程均就把书包递给他，问：“你书包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程均的下巴陷在黑色的围巾里，不知道是大冬天被冻的还是怎么回事，显得特别白，又因为刚才喝了热牛奶，嘴唇红润润的，看着陆鸿明有些犹豫地说：“抄作业……没关系吗？”
陆鸿明挑起的眉还没放下来，一手撑在他桌子上，另一只手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说：“不抄交不上去才有关系。”
他头发短，这样扯也没事儿，但是程均的头发软软地覆在头上，学着他一扯，就带起静电弄得头发满头乱飞。
程均从袖子里露出半只手接过牛奶，咬了一个小口子拿着喝，过了好一会儿，都走到教室门口了，才说：“你这个牛奶挺好喝的。”
陆鸿明看着他挑眉笑了一下，说：“那把你作业借我抄。”
第二天早上，程均起得比平时还要早二十分钟。陆鸿明说要过来接他，他快快地做好早饭出了门往学校的方向走，不想让陆鸿明跑的太远，最后是在前一天晚上吃馄饨那儿附近碰到的。
陆鸿明骑着电动车，停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从嘴里呼出白气来，“不是让你在楼道里等吗？”
程均从陆鸿明手里把衣服接过来穿上，陆鸿明的下巴朝后指了一下，程均就顺着他，把他的书包抱在怀里坐在了电动车的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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