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新旧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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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亲唤她“青青”,才认出她来。这是陈砚青,她们小学时关系不错,后来上了不同初中,才渐行渐远。

    陈砚青熟门熟路,领着周小曼进食堂,向她强烈推荐了虾子馄饨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面店里卖的都好。

    周小曼照着对方的餐单要了馄饨、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浆,总共才花了五毛钱。食堂早餐统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块。

    她笑着感慨:“还是这里的东西又便宜又好吃。”

    陈工给两位小姑娘排队要了两份现做的蛋饼端过来,闻声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觉悟高,光我们挖社会主义墙角了。”

    周文忠不好摆脸子,只好笑了笑。

    那头陈工已经兴致勃勃地规划好了未来:“小曼,以后你就跟青青一起过来吃早饭。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会的老赵说说,给小曼转学到实验中学来吧。这样两孩子上学也有个伴儿。”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没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有了希望。

    可惜没等她高兴的情绪调动完毕,周文忠已经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对方的提议:“算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别折腾了。”

    陈工不赞同地皱了下眉头,又追了一句:“你怕什么,影响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规矩。老孙老吴他们又怎么讲。多大点儿事,为着孩子,低个头又怎样?”

    周文忠慢条斯理地喝着皮蛋瘦肉粥。

    陈工不好再说什么,人家的家务事,他哪能真掺和。他讪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多吃点儿,等吃过饭去他办公室写作业,昨天农科所送了香瓜来,一会儿可以吃。

    陈砚青小声问周小曼,明天所里出去旅游,她准备穿什么衣服。圆圆脸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么,我就不带什么了。我妈说了,你穿什么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会组织职工出去旅游,国内国外的地方都有。不过她从来没去过,因为一人只能免费带一个孩子,另外带人的话得另外掏一半钱,所里补贴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周文忠不单单是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钱。他仿佛在极力抹杀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声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没见着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点儿没把碗给砸了。没好事也就算了,还把坏事往她面前推。

    周家老两口会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们家的宝贝疙瘩金孙子吧。当然,更加想念的应该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费。她一天三顿连个鸡蛋都捞不着,到嘴里的全是自家地里长的蔬菜。就这样,周老太依然抱怨两个月一千五的生活费太少,她一把年纪了还得贴老本养孙女。

    周小曼两岁时,生母娘家人抱着她,大闹了陈世美的喜宴。等拿到两千块以后,这些人将她往喜床上一丢,扬长而去。此后周家老两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里,她浑身大小伤痕都是荣誉的勋章。

    喂猪的周老太急着回去给四岁的大孙子喂饭,丢在猪圈里周小曼差点儿成了大肥猪的餐后甜点。亏得她遗传了生母冯美丽的高门大嗓,哭喊声成功引来了村民。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经验丰富的村里老人侥幸猪口夺食。

    当时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断了,她的亲奶奶依然不愿意在这么个黄毛丫头身上浪费钱。还没死呢,急着进什么医院,云南白药拿出来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来,把她送到了镇上卫生院,完成了初步包扎止血保命工作。

    这种贯穿咬伤镇上卫生院无能为力。于是上达天庭,远在城里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点儿被头猪给啃了的囧事。当年的周文忠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大约有些微舐犊情深。周小曼得以转到市儿童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等到出院后,姜黎主动提出将她接到姜家教养:“毕竟是你女儿,出了事还是得你负责。”

    单凭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姜黎。否则她能否在乡下全须全尾活下来都打个大大的问号。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够大冬天的逼着只有三岁的她,去池塘边给堂哥洗袜子的。她甚至怀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毕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身上,唯一的污点。

    后来那么多年的寒暑假里,她神奇的没有受到后续迫害,大约得感激每个月好几百的生活费。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儿挣这笔钱,没钱怎么体现出奶奶在宝贝金孙面前的价值。

    周小曼微微皱了下眉头。她不想回乡。

    当年她差点儿被猪咬死。于是周老太会对她心存愧疚?开什么玩笑。她不是没被猪咬死么,都没死,连胳膊都没断,一个小辈,也有脸记得清楚。果然是冯美丽养出来的,一样的小心眼,斤斤计较。

    在推卸责任这方面,周家人拥有着源远流长的家族传统。

    吃过饭后,周文忠去车队借车子带妻女回乡。周小曼站在凉亭里等父亲,心头一阵火烧火燎。陈砚青过来找她说话,小声问她真的不去了吗?这回可是去台湾玩。据说行程里有《流星花园》的拍摄地点。

    周小曼没什么心情敷衍,只开玩笑道,要是遇见f4,一定给她要签名。

    哪知道陈砚青非常认真地点头,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签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庄玩时,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签名。可惜那时候不认识小燕子,错过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着周文忠回小区楼下,都在暗自发愁,到底怎样才能被避免留在乡下。那一家老小就没有一个对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当佣人使唤。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则黑状立刻告到周文忠面前,城里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这个人,用十几年后的一个流行词汇来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面痛恨洗刷着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面又对出身敏感至极,痛恨他人对他出身阶层的轻忽懈怠。极度的自卑与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层人,却又因为周小曼无意间流露出的对这个阶层的不以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为这人犯病的诱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强。她同样不想回乡。乡下蚊子多又毒,环境糟糕,那些亲戚也是成天想着占便宜。她还只能忍耐,因为妈妈不许她有意见。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妈就带你去台湾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马上就中考了,留在乡下连找书查资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旅游了,就姐姐一个人留在乡下喂蚊子。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小小声地建议:“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说吧。在乡下学习都不方便,连查资料都没电脑。”

    姜黎在前面喊周霏霏过去,有事儿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应声往母亲的方向走。

    周小曼无意间抬头,看到四楼阳台上的花盆摇摇欲坠。她刚喊出声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应过来之前,她身体神奇地翻转了。一个徒手侧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飞了出去,砸在了绿化带上。

    周文忠夫妻吓得脸色煞白,姜黎完全不顾及任何淑女风度,连旗袍下摆都跑飞了。

    周小曼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里头隐隐的,只有一个想法,原来她其实并不恨周霏霏。即使这个小她五岁的异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并不恨。

    这个念头让周小曼蓦地放松下来。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满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过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大人们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惧一直存在心里,得不到发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试了试脚,好在她脚上穿着的是一双运动鞋,没有被割伤。她笑着过去从姜黎胳膊的间隙中,伸手轻轻拍着女孩单薄的脊背:“别怕别怕,姐姐说过了,会好好保护我们囡囡的。”

    姜黎抬眼扫过了这位继女的脸,带着婴儿肥的鹅蛋脸,平和而温柔,不复往日的怨怼与暴躁。周文忠的这个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周文忠愤怒地想上楼去理论,结果敲了半天门都没人搭理他。也不知道这家到底是没人在还是装死。

    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阖了下眼皮。得买房了,单位的内部房,地方偏点儿就偏点儿吧。反正有班车送囡囡去实验小学上学。黎黎单位就在附小边上,可以坐一班车。他去分所那边,照领导今天找他谈话的意思,还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识地,跳过了周小曼上学有多不方便。只忙着自怜自爱,他辛苦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区,好不是滋味。

    童乐也唬得不轻,周小曼脸色惨白,真跟鬼一样。他战战兢兢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干嘛啊你!”

    周小曼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童乐却是像找到了可以聊天的伙伴,也不嫌公交车的噪音大,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你跟你男友吵架了?”

    周小曼翻了个白眼,觉得这男孩子实在是吵死了。她没好气道:“我没有男朋友。”

    童乐撇撇嘴:“那你还敢冲人家大吼大叫,当心人家揍你啊。”

    周小曼跟他说不清楚,索性转移了话题:“你呢,吃过饭没有?晚上出门有什么事儿?”

    童乐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日文原版书,饶有兴致地跟周小曼介绍,这是他托人带回来的日文原版小说,非常精彩。

    “我看了一大半了,还在不断地返回头去修正我一开始的看法。简直是不可思议,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现在觉得那个受害者凶手很有可能压根不是受害者,他就是凶手。”

    周小曼听他说了半天剧情以后,直到下公交车,才试探着猜测:“这是东野圭吾的《恶意》吧。”

    童乐愣了一下,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国内还没有译本啊?你不是不会日文吗?”

    周小曼眨了下眼睛,睁眼说瞎话:“是体操队有人说给我们听过,她阿姨家的表姐是日语系的学生。”

    童乐来了兴趣,特别认真地寻求周小曼的认同:“精彩吧,我都看愣了。”

    周小曼点点头。其实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说里的一句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看他不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可以毫无由来。说起来总有理由,但细细想起来,却常常不合逻辑。

    童乐一直跟着周小曼到姜教授家门口,才“靠”了一声,抓抓脑袋,懊恼道:“我怎么跟着你回家了。”

    周小曼抿嘴乐了。她落落大方地邀请对方进去喝杯茶,按了门铃。大约过了三分钟,黎教授才过来开门,见到这两个孩子,她笑了:“等急了吧,霏霏跟我们视频来着。快进来吧。”

    童乐挑挑眉毛,奇怪地看周小曼:“咦,你没你外公外婆家的钥匙?”

    黎教授有点儿尴尬,没接腔,就问童乐想喝什么。

    周小曼笑了笑:“平常用不上。”她催黎教授赶紧回书房跟妹妹视频去,她招待童乐就好。

    她何止是没有姜教授家的钥匙。后来,她上高中的时候住校。周文忠将家里门锁换了也没通知她。她每次回家都得趁家里有人的时候,否则就得一直等下去。住校生都渴望每个周末放假回家的日子,只有她,宁可一直待在寝室里。

    童乐要了杯香薷饮,诧异地问周小曼:“哎,你不去跟你爸妈视频吗?真奇怪,他们都出去旅游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不去。”

    周小曼将褐色的草药茶递给他,微微一笑:“马上要初三了啊。”

    童乐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总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书房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他坐在客厅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一家人在视频,难道谁都没察觉到少了一个她吗?

    他这时才恍惚意识到,周小曼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非常薄弱。他奶奶说起姜家的外孙女,压根就无需刻意说是哪一个,默认的就是那个才上小学的周霏霏。

    明明周小曼是他的同龄人。奶奶在他面前说姜家外孙女儿,也该是说周小曼啊。

    周小曼端了草药茶,又烫了葡萄招呼童乐吃。她自己则是捧着杯没有加糖的香薷饮,一小口一小口喝着。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下午又在摄影棚里折腾得不轻,她想自己应该是受了不少暑气。胸口闷闷的,有些不舒服。

    童乐一直在姜家待到两位老人结束了视频,笑容满面地出来,才打了招呼走人。他总觉得自己早早走了的话,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周小曼,很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童乐有种预感。即使不用招待他,周小曼也不会被叫进书房去跟父母还有妹妹视频。

    这家人,还真是奇怪。

    姜教授看着童乐离去的背影,小声问老伴:“这孩子,该不会是特意送小曼回家的吧。”

    黎教授吃了一惊,迟疑道:“不会吧。我看这两次曾教授带着他到家里来,他也不怎么跟小曼说话的样子啊。”

    老两口面面相觑,心里头却都有个疙瘩。这要是在他们这边待了没几天,周小曼早恋了。他们要怎样跟女婿交代。

    周小曼还在收拾茶杯跟果盘,进厨房清洗。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经让姜教授夫妻觉得是一颗烫手山芋了。

    她回了房,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时间的流逝令她惶恐不安,她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收紧手指,握住的只有空空如也。

    周小曼忍不住苦笑起来。她下意识地翻出了《语文基础手册》,一边扶腿站着练习一字马,一边背诵文学常识跟名句默写。等到一页书背完以后,她下意识地拿扶腿的手去翻页。令她惊讶的是,笔直树立的腿自作主张地小腿向前跌了下来,搭在了肩膀上。

    镜中的女孩愕然瞪大了双眼。

    周小曼知道自己柔韧性好。仅仅拉了一天筋,她今天上午的基础练习就丝毫不觉得吃力了。可是,她没想到,她的身体简直可以媲美柔术选手。这样的身体条件,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难怪薛教练会恨铁不成钢,丁凝会愤恨她暴殄天物。

    也许,她未来的出路就是艺术体操。

    第二天去体校练习时,薛教练提到了集训的事。往年周小曼都不参加,今年薛教练想让她拼一拼,起码冲一回全国赛。

    周小曼没有跟往常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回家跟大人说一声就行。

    出乎她意料的是,姜教授夫妻对于她练习艺术体操持赞同态度。她不过提了一句,连想好的说服理由都还没出口,两位老人就笑着应下了。黎教授还积极帮她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亲自把人送去了体校。

    童乐收拾自己书桌时发现了本《物理精典》,想到周小曼上回在书店要找,结果断货了。他眯了下眼睛,算了,当回活雷锋吧,反正他也用不上了。结果他拿着书上姜教授家找人时,却扑了个空。少年有种难以言表的失望,跟姜教授夫妻告辞的时候,都悻悻不乐的。

    姜教授目送童乐清瘦的背影,不约而同嘘出了一口气。小曼去省艺术体操队集训了好啊,起码曾教授家的孙子没法子追过去朝夕相处了,不会闹出早恋的事。不然到时候,不仅女婿那头不好交代,曾教授也不是多讲理的人。

    周小曼真正进了集训队,才知道前面她那几天基础训练就是实实在在练着玩儿的。

    集训的第一天,队里一个个量体重,精确到几斤几两重,超过一两重,都是不合格。超重最严重的人是周小曼,她现在体重是一百零五斤,足足超了上限五斤。按照队里过一两十圈的标准,她得绕着操场跑五百圈。

    周小曼差点儿当场给跪了,一圈四百米,五百圈下来就是二十万米,也就是两百千米,四百里路啊。

    薛教练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道:“小曼以前不算专业练习的,这次就先跑五十圈吧。”

    周小曼的感觉是,欠债一个亿跟十个亿,那都没区别,因为反正她也还不起。

    可是她没胆子跟教练讨价还价,据说她比起上次称体重足足重了十斤。平常负责帮队员控制体重的助理教练皱着眉头嘀咕,这是吃了猪饲料吧。

    周小曼硬着头皮开始在操场上跑圈。助理教练还拿了大棉衣出来让她裹着,这是队里的减肥衣。炎炎烈日,她就这么裹着件厚棉衣在操场上跑圈。

    一开始,还有其他超重的队员跟她一起跑。到后面三十圈,就只剩下周小曼一个人了。她为了转移注意力,已经将昨晚背的《语文基础手册》三页内容全部都在心里默背了一遍,但还是没有跑完。注意力一集中到跑步这件事上来,周小曼就越发腿脚发软了。

    热,实在太热了。天空就跟煤炭烧到了顶点,红里透着灰,热气让人无端的憋闷起来。周小曼没精打采的目光掠过了操场外面柳树跟香樟,那绿叶上也带着热腾腾的灰,跟她的人一样奄奄一息。嗓子火烧火燎地干渴,恨不得能一口气喝下一桶纯净水。跑道上烫的可以煎熟了蛋,汗水一掉上去,就可以蒸腾出小小的白雾来。

    她告诫自己,可千万别摔倒了,否则皮肉烫伤了留疤,艺术体操这条路就肯定走不下去了。

    周小曼觉得自己真是魔障了。烫伤了第一反应不是怕自己吃亏,竟然是担心练不了艺术体操。原来她对艺术体操有这么深沉的爱,她竟然不知道?

    后面传来哄笑的声音。

    篮球青年队也在集训中,似乎有人被罚跑圈了。那个操着浓郁地方普通话的教练大声吼道:“就以那个小姑娘为目标,她一圈,你跑两圈。”

    周小曼觉得有道影子从她身边穿过了,带起一阵干热的风。她没觉得凉快,反而感受到了更多的热气。棉衣在身上越来越重,不知道是吸饱了她的汗水还是因为体力透支过度。她嗓子发干,头晕目眩,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

    研究所食堂伙食好,价格便宜到象征性。所里人带家属过去蹭饭,属于心照不宣的隐形福利。

    他领着的女孩儿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纪,已经雀跃着奔过来,牵着周小曼的手埋怨,怎么她老是没空,怎么喊都不一起出来玩儿。

    那么粗鲁没教养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总工那么多年,还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周小曼拧开了一瓶可乐,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个晚上,她睡得异常安稳。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区门口,突才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周文忠下意识地想拒绝。他希望能尽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长过程中,他这个研究所的工程师身份带来的影响。他甚至想将周小曼转到乡下去上学,这最契合标本的成长环境。然而他不敢将论证过程暴露在姜家人面前,只能便宜了标本。

    然而住在隔壁单元的陈工老远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老周,难得见你舍得带小曼去单位啊。”

    男孩子块头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个多头,他始终低着脑袋,由对方打骂。

    周文忠的忍耐简直到了极限。这种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这些人,活成这样,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干净。

    周小曼抢在姜黎前面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叮嘱道:“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饭。

    周家的早餐,姜黎一贯只做她们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饭都在单位解决。至于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块钱的餐费,管两顿饭。但记忆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饥饿里,晚饭吃的尤其多。为此周文忠分外嫌弃她。

    好辛苦啊,多么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着大肚子下田劳作,连个咸鸭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回来给他补充营养的生母,简直是掉在蜜糖罐子里。

    旁边围观的人发出哄笑,胖女人愤怒地抬脚去踹川川妈。原本蹲在绿化带旁抽烟的男孩子突然间从周家人身边蹿过,一把护在了他妈身上。

    川川妈没有被感动,她的愤怒简直要将整栋楼掀翻。她大大骂川川跟那个死鬼一样窝囊废,为什么不去揍那只肥猪。又愤恨她养了这么个窝囊废有什么用,刚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养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拦住。

    她爬起身,去厨房倒水喝。经过周文忠夫妻卧室门口时,听到房里的男人满怀愧疚地忏悔,是他没用,让黎黎跟着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体,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着墙壁,无声地笑到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赶紧去买你的大别墅吧。老式工人小区这要命的隔音效果。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里时,连一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姜黎,都是面色绯红。大家赶紧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开着窗户,电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层又一层的汗水却让她怎么也无法安睡。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走到单元楼前的绿化带边上,周小曼看到了一点红光,一闪一灭。昏黄的路灯下,川川年轻到近乎稚嫩的面庞上,是与青春不相符的沧桑。他的脸有半边肿起了指印,大约挨了打。

    无须在往前面走,只站在单元楼前面,就能清楚地听到川川妈跟另外一个女人对骂的声音。川川妈讽刺对方肥的跟猪一样,别说出去卖,倒贴人家钱都没人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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