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并肩坐在桃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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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政知道董慈在想什么,眸光动了动,接着道,“史册上的秦国专于法家,百家凋零,愚民苛政,也很快灭亡了,阿慈,治学之风和一国兴亡有无干系,你看不见,你上头的人不可能看不见,兴许你也能看见,但你没想过也没怀疑过,一条必死无疑的不归路,却哄得你甘之如饴赴汤蹈火,阿慈,醒醒罢。”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她又被骗了。

    他以为他是谁呀,手眼通天能知未来事?

    董慈咳了两声笑了起来,“赵政,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我们那的事你不知道,我们那的人你也不了解,释利房的事是我掉以轻心了,但我和研究组的人相处过,是好是坏我还分得清,他们都是很好的人,骗我送死这样的话实在是可笑,阿政,你这样胡乱猜测以一概全实在是很没道理……”

    董慈指尖捏着的衣袖上渗出血红色来,是指甲掐进掌心的缘故,她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语调平缓说得有理有据,赵政心里窒息的疼,只觉那群人和这妖僧一样厉害,或者更厉害,能让她这么死心塌地,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相信……赵政平喘了一口气,心说不急,她并不傻,只是还需要点时间。

    空气很闷,让人窒息,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出去。

    董慈四处看了看,踉跄着站了起来,头晕目眩扶住旁边的架子才站稳,晃了晃脑袋看清掌下压着的文简正是她抄录的准备着要埋到咸阳宫遗址下面的那些,心里恶感丛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全扯下来摔在了地上,噼里啪啦竹简在空气里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董慈扶着架子大口喘着气,不,不,不要发火,去洛阳,现在就去,去地心,去洛阳……

    清晨的光线照得人眼睛生疼,董慈晃了晃脑袋,眼前旋转的阴影消散了些清晰起来,董慈四处看了看,找到了门在哪里,拖着痉挛僵硬的腿脚走了过去,推了两下没推开,就想起来这是赵政的寝宫,对了,赵政还在这里,他不给她出去,让她闭门思过……

    求他罢,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求他了,但是也不行,她这样去了也没用,需要赵姬,至少需要点赵姬的毛发什么的。

    董慈额头抵在门边喘了一会儿气,又拖着身体走了回来,靠着廊柱滑坐在地上,不着急不着急,想办法,想办法拿到东西了,再想办法出去,不生气不生气,事实是什么样的谁知道,现在不要胡思乱想,胡思乱想除了让人慌手慌脚不知所措,没有任何用处……

    她连门是推是拉都不知道了。

    手上的血迹染得灰色的衣袍上到处都是,董慈脸色寡白靠坐在廊柱边,指尖上的血肉干了,像是再没力气了一样瘫在两侧,脸色惨白,微微阖着眼眼睛,气若游丝。

    赵政深吸了一口气,将眼里的热意逼了回去,走到董慈面前,轻轻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察觉到她浑身冰凉,手指头甚至僵硬得摊不开,心里就一阵高过一阵尖锐瑟缩的疼,他不能逼她,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这些事,想通了就好了。

    赵政紧了紧手臂把人放到了床榻上,拿了清水给她洗干净了伤口,上了药包起来,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知道董慈不想看见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探手握住董慈纤细的手腕,哑声唤了一声,“阿慈……”

    赵政眼里泛上赤红的血丝,手上微微用力,只听得骨骼错动和董慈突兀尖锐的哀叫声,掌心里的手腕便彻底垂了下来,一动不能动了。

    汗湿连着散乱的发丝沾染在被褥上,钻心的剧痛还没过去,脚踝上传来的剧痛几乎想让她昏死过去,脚踝也脱臼了……

    董慈死死咬着下唇再没有叫出声,头埋在被褥里等着这一波能让她铭记终身的疼痛缓过阵去,等眼前的白晕散去,这才在心里连连道了几声好,如此这般倒也干脆,是生是死各自对付各凭本事。

    她恨他了,连看也不肯看他一眼了。

    赵政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哑声道,“你好好休息两日,兴平会守着你的,他就在门外,想做什么你叫他就是了……你好好休息,等你想通了恢复了,再找寡人算账不迟,寡人等着你。”

    董慈不肯睁眼看他,赵政站起来,起得急了亦是一阵头晕目眩,出了门交代了兴平守在门外,这才回的朝堂,还有一干臣子被他扔在了章台宫。

    兴平自是听见了方才董慈的惨叫声,再一看前面脚步缓慢脊背绷直的背影,不住摇头,轻轻推门进去瞧见董慈的模样,顿时红了眼眶,又急又气,慌手慌脚看她哪里也不是,忙着就要去请太医,“这都是闹的什么呀,两人安安生生的好好过日子不行么,王上也是……姑娘也是……”

    董慈叫住了兴平,缓缓摇头道,“阿政卸的,卸的时候可是太疼了,老叔你叫了太医来,我岂非还要受一次疼……”

    其实疼过那一阵也还好,麻木了也感觉不到多严重,就是火辣辣的动不了。

    这点疼她也不怕,董慈朝兴平摇头道,“老叔,我有一件事拜托老叔。”

    兴平急得转了几圈,偷摸抹干了眼泪,心说一会儿找长安君劝劝王上,实在不行吕相国的话王上总也要听上两分……

    兴平倒了杯温水用勺子喂给董慈喝了,见她嘴唇干裂整个人虚脱一样躺着,忍不住红着眼眶劝道,“主上性子自来强硬,姑娘就给主上服个软,哄一哄他就是了,老奴也看得分明,主上拿姑娘当心尖尖子看,这两月姑娘不在,实在想姑娘了,就成夜不眠,哪里会真的生姑娘的气……”

    董慈摇头道,“老叔,请老叔去给王上请示一番,就说我请赵姬来说说话解解闷,他要是同意了,老叔你便帮我把赵姬请来,若是不同意……不同意那就算了。”能请来最好,不能请来,她再想旁的办法。

    董慈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会心想事成。

    一来她现在手脚瘫在这动不了,赵政不会有戒心.

    二来赵姬早就想见她了,她现在是这么个情况,兴平去请她,她必定会来。

    董慈想着要是赵政不同意,那么她先出了宫,再想办法混进宫来找赵姬,兴平却摇头道,“这有什么好不同意的,老奴这就去请太后来陪你说话。”

    董慈摇头,“老叔先去问阿政,若是不同意,老叔你陪我聊天也是一样的。”

    兴平只好去了章台宫,待朝臣们都退下了,这才上前说了此事。

    赵政先是有些发怔,想了想便也同意了,她和赵姬渊源特殊,想见一见也正常……董慈那个样子,想走一步都困难,见了也只能说说话了。

    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能开口说说话也好。

    赵政想了想便低声嘱咐道,“除了出宫,旁的她想做什么都随她,别让太后伤了她。”

    牵肠挂肚地放心不下,又何必闹成这样,兴平想劝两句,见赵政摆手示意他下去,唉唉叹了气,先往六英宫去了。

    兴平出去后董慈就用手肘撑着坐起来了,两只手腕都垂着使不上一丁点力气,可能使力的地方不止是手,不过是需要忍一忍痛,多费周折罢了。

    董慈把手腕搁在膝盖下压住不住试探着力道,一压一扯就给自己接了回去,疼得浑身汗湿头晕目眩,董慈喘着气笑了两声,活动了下麻木发疼的手腕喘息,心说,这不就接上去了么。

    等出去后再敷敷药就好了,现在勉强能用就行。

    有了右手就好了很多,董慈把手脚都接上了,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董慈躺在床榻上不住喘气,等手腕脚踝上的痛意缓过去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疼是挺疼,但疼着疼着也就麻木了。

    董慈扯了床布擦了脸上脖颈上的汗湿,爬起来去柜子里把先前准备好的药瓶都收拾好了,准备好染了迷药的巾帕,回了床榻上躺下来,耐心地躺着想出城的路线,这很麻烦,露宿山林她不怕,但她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牒牌,想混出城去只怕还要好好想想办法。

    董慈正想着,门吱呀的一声又开了,兴平领着赵姬进来,给董慈说了声太后来了,人出去了,给她们关上了门。

    赵姬还是一如既往的艳丽美貌,岁月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痕迹,脸庞神态甚至因为富贵闲适的生活越发的雍容懒散。

    成熟,艳丽,惑人至极,赵姬永远都是这么优雅闲适……

    赵姬在床榻边坐下来,看着董慈的狼狈样,撑着下颌兴致勃勃地看着董慈的眉眼,眼里带了感慨和笑意,“在邯郸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这丫头很不简单,没想到有一天真的出头了。”

    董慈没想过她有和赵姬坐下来好好聊天的一天,她今日找她来也不是来聊天的,董慈蓄存力气没有回话。

    赵姬也不管董慈回不回话,只自顾自道,“大概老天总是不能如人愿,我若得一人宠我纵我爱我至此,散尽一切也愿意,可你我所求不同……我觉得这样好,你未必觉得,不过人生在世,时日苦短,晃一晃半辈子就过去了,自己开心自在了,那就够了,管不了那么多事,也在意不了那么多人……”

    赵姬说着偏头看向董慈,莞尔一笑彷如少女,“什么名声啊钱财啊都是过眼云烟,活着的时候受累,死了自己也享受不到,有什么意思……”

    真是任性的一个人,不过任性得让人羡慕。

    董慈撑着手臂想坐起来,乘着赵姬伸手来扶她的时候,从被子里掏出染了迷药的毛巾捂了上去。

    董慈有心算无心,赵姬几乎没挣扎便倒在了董慈身上,这便是完成一半了。

    董慈拔了些赵姬的头发,把人挪上床躺好,把自己的药瓶和册子打包好,开了床榻后面的盖子,从地道里下去了。

    赵政定定看着董慈,开口道,“所以你口里说的文化二字,和它相关的一切,跟国政密不可分,这道理你不懂,你所谓的组织不可能不懂……”

    董慈听得想笑,心说赵政没去过也没见过她们那里,他的话不可信。

    赵政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听不清彻。

    董慈脑袋发胀,耳朵里都是嗡鸣声,还有自己清晰鼓噪的心跳声。

    其实赵政不必说这么多,她已经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她明白赵政为什么说她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这么大的事都变了,这只是一个开端,秦国不会停下它征伐的脚步,由此引起的后果兴许不可估量……

    董慈听见自己问,“所以呢,阿政,你想说什么。”

    董慈瘫坐在地上,捏着衣袖的指尖泛白发抖,声音嘶哑微弱,赵政微微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但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这是秦国法令对士人的要求,这也是秦国文明风华萧条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的秦国分明不是这样了。

    联名上书这件事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韩王投降, 代表着韩国被灭,比她记忆中提早了二十多年……

    偶然的事件改变了历史,而她一无所知,也无能力为。

    赵政说了很多事, 听起来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但追本溯源或多或少都跟她沾了边。

    在她沉浸在吕氏春秋的编著中,震撼于各家学派的思想碰撞时,秦国已经发生这么多变化了。

    可就像赵政说的,秦国的风气改变了, 必然会间接或者直接的影响朝堂国策, 尤其这是一个士人的时代。

    不可富贵, 不可评判,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

    赵政应了士子的请求善待战俘这件事只是导火索, 在天下百姓和士人心里掀起了一层风浪,接着赵国时疫燕国大灾秦国慷慨相救激化了这层风浪,天下士人百姓为之震动,在吕不韦著书立说这当口,爆发了一股空前的学[潮盛况……

    贤臣良将的出现只是偶然,也是必然。

    但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 都是历史中的一部分。

    她当时忐忑不安, 甚至都做好了自己出钱雇佣这二十万兵俘驻边修长城的打算。

    但这件事赵政甚至都连问都没问她一句就很好的解决了。

    军国大事, 赵政不会在这上面开玩笑。

    东临学宫可以说是她带出来的衍生产物。

    董慈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当时来的时候老馆长也说过,让始皇帝抽空关心精神文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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