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四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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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保国眼神一亮:“致远兄说得是诚王府长史孟大人?”

    谢志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没说话。

    邱保国能做到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郎中,自也长了副玲珑心肝,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孟大人(孟梁卿,字忠宽)是吏部孟阁老(吏部尚书孟梁臣,字忠直)的族弟。当年我还以为孟阁老是为了避嫌才推荐孟大人去藩王府里当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差,还在一个劲儿地嗟叹人如其名既忠且直,致远兄这一点拨……谁知道,谁知道大人们下的却是如此一盘大棋!厉害,厉害,太厉害了!大人们就是大人们,云淡风轻便布了恁大一个局!我的天啊……”

    说到这里,突然一惊,直愣愣地定睛望向谢志远:“致远兄,你的意思是说……”

    谢志远同样直盯着邱保国的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邱保国忙道:“了然,了然!咱们哥儿俩是扯闲篇儿呢,啥都没说,谁都没说,哈哈哈。嗯,扯了半天闲篇儿肚子也饿了,致远兄看是在这里将就吃点,还是……”

    “就这儿吧。大中午的忒热了,吃完了眯一会儿,我还得去趟刑部看个朋友。”

    宫里又传出圣天子口谕叫诚王入宫陛见,这已是五天来的第四次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身着一袭五龙袍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礼。

    “阿弟快起来。”见到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榻上的圣天子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红色,目光中充满了爱意,指了指榻前的凳子,“阿弟坐。”

    “谢万岁。”少年规规矩矩的做派显出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老成。

    先皇总共有五位龙子,但其中三个都早夭了。圣天子是个厚道人,觉得这位五弟是老天眷顾,特意留给自己的,所以从小就特别疼爱他,连诚王妃都是皇后亲自张罗挑选的。

    看着诚王坐下,圣天子微笑着打量了这个弟弟一会儿,开口道:“朕听李世忠他们说,诚王妃在王府里总是着素衣,发上也只是寻常的银簪。阿弟贵为亲王却如此勤俭,好虽好,朕却颇为不忍呢。这次叫你来,朕是想把恭景王的地租银拨给阿弟,每年有六千五百两呢。”

    景王是世宗四子,受封于德安(今湖北安陆)。居四年薨,谥曰“恭”,归葬西山,妃妾还居京师。嘉靖皇帝并不喜欢他,得知其死讯时尝谓大学士徐阶曰:“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景王无子,其国遂除。

    诚王听天子如此说,立即振衣而起,跪辞道:“万岁,此事万万不可。现在东北虏患骤起,西南蛮乱未平,边军粮饷匮乏,百姓流离失所,臣则衣食无忧,诸般用度应有尽有。六千五百两之巨臣断不能受,臣请归之国库,用于边事或诸百姓,臣伏祈请辞。”

    “阿弟快起来说话。”圣天子努力抬了抬身子,侧旁的李世忠急忙伸手去搀,顺势在天子背靠处垫了个黄锦枕头。圣天子摆摆手,示意李世忠退下,笑着说:“这里是内廷,咱们兄弟话些家常,阿弟不要那么多礼数,你累,朕也累啊。”

    “是,皇兄。”诚王起身,望向天子时有意无意地扫了李世忠一眼。表面上没露什么声色,心里暗忖着:“真被孟先生说中了,这厮果然在王府里布了眼线!”

    只听圣天子继续道:“既然阿弟这么说,那就听阿弟的吧,哈哈。不过,阿弟放心,最近国库的状况好多啦,你知道么,去年岁入足足有两千六百万两呢!朕的内帑也有三百多万两,这些都亏了李世忠呢。”

    李世忠闻言立即跪谢道:“老奴不敢当。”

    诚王想说什么,但看了跪在地上的李世忠一眼,又止住了。

    圣天子侧向李世忠道:“你也起来,你做得很好。”却没注意到诚王一瞬间欲言又止的样子。

    圣天子再次转向诚王,笑道:“阿弟你还记得朕登基时咱们说过些什么么?”

    诚王心里又是一惊,暗想道:“皇兄为什么会说起这个?莫不也是李世忠这厮暗地里捣鬼?”口里回道:“臣弟那时还小,说过什么早都忘了。”

    圣天子道:“朕可记得呢。那天朕接受百官朝拜,你在旁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对朕说:‘皇兄,皇帝这个官儿太好玩了,我能不能做?’哈哈哈。”

    诚王大惊,正要跪下谢罪,被圣天子大笑着摆手止住:“朕说了,咱们兄弟在内廷话家常聊天,别那么拘束。咱们一起长大,本就是手足,随便说会儿话嘛。朕还记得当时跟你说:‘其实一点也不好玩。现在你还小,等哥哥做上几年,你便来做好了。’那一年朕十六岁,你才刚满九岁呢。”

    诚王心里当然知道圣天子对自己那份浓浓的爱意,不过,皇兄的这番无心之论在他听来却另有一番理解。

    由于生母早亡,三岁时便被父皇(当时还是太子)交给庄妃抚养。庄妃无儿无女,对自己百般呵护视如己出,可惜,后来也故去了。皇兄同样是幼年丧母,由另一位太子妃康妃抚养。

    皇兄是太子长子,未来承续大统的概率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康妃,肯定会得到宫人们远较庄妃这边多得多的逢迎与照料。这些事自然会引起庄妃不满,但她既不能把怨气撒在先皇那里,也不敢跟康妃和皇长子计较,便记恨上了那边的下人——李世忠那时服侍的恰恰就是康妃和皇长子。所以,幼年诚王耳中听到的,便是李世忠如何不是个好东西!

    等到皇兄登基,把自己册封为诚王,不久吏部推荐了孟先生做长史。因为那时自己还小,仍住在勖(音“序”,意为勤勉)勤宫里并没有之国,所以也没太多的事务需要处理。这位孟先生可是位饱学的鸿儒,每日里便是陪着自己读书。与那些只会捧着圣贤书叫自己背的先生们不同,孟先生每每读一段便给自己讲故事听。秦亡于赵高啦、汉朝五侯专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啦、唐玄宗听信高力士把持朝政导致安史之乱啦、北宋六贼里的童贯啦……这些故事再加上庄妃的耳濡目染,诚王的心底便对所有內监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听到皇兄如此说,尽管知道圣天子并无它意,但诚王的心里仍是一阵惊悚:皇兄是不是听那厮又说了些什么?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圣天子面色现出倦容,诚王于是请辞。李世忠送诚王出宫时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圣天子亲口述说了王府小内监的誉美之词,诚王定也会很开心,而且王爷如此关心国事,真的是大明之福,却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亲王心里已是暗流汹涌。

    *本篇知识点:

    二府:宗人府、詹事府

    二监:国子监、钦天监

    五寺:大理寺,光禄寺,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

    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御史台:都察院的别称

    邱保国不由一愣:“啊?致远兄何出此言?”

    谢志远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愚兄再跟你说个人,你也知道的,孟忠宽。”

    一席话说得邱保国冷汗冒了出来。

    “还有宪宗朝的汪直、武宗时的刘瑾……得罪了文官集团的下场在那里明摆着呢。便是圣天子……武宗亲征鞑靼小王子应州一役,双方十万大军杀得昏天黑地,连天子都亲自上阵,回来高兴地说,‘朕手刃一敌’!你再看《武宗实录》里怎么写的?蒙古人死了十六个,明军阵亡五十二人!可能吗?死了十几个人就十年不敢犯边?打成一锅粥两边加一起死了不到七十人?两个村子械斗死的人都比这多,你想想吧!但白纸黑字还就是那么写的!”谢志远继续道,“你莫看这位如今风头无两,哼,岂不闻盈满则亏?刚刚兄弟你只提到了六部,六部算什么?愚兄说句不见外的话,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嘿嘿。”

    听到这话,刚刚有些明白的邱保国又陷入茫然:“致远兄说明白些,兄弟有些如坠五里雾中,似懂非懂呢。”

    “怎么不搭界?这分明是一回事!”谢志远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怨毒,“‘有功名者其家免赋税劳役’是太祖爷的恩典!他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明目张胆地败坏祖制?盐税、海税、田税、矿税、商税……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见钱眼开斯文扫地!国朝养士,就是这样养的吗!兄弟你算一下:二府二监五寺六部外加通政司御史台*,这一通乱拳打下来,有几个大人能幸免?你想吧,大人们的出身不外两种,要么是世家子,要么是田舍郎,对吧?门阀世家产业殷实自不消说得;你我这般寒门子弟呢?三四代,四五代人勒着裤带从牙缝里给咱省出笔墨钱,就指望着咱们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再不受那腌臜贱吏的窝囊气。这倒好,全被捅上一刀狠狠地放一把血!哼,论起得罪人的本事,前面那几位跟这位比,连提鞋都不配!”

    闻言邱保国亦是出离愤怒,狠狠地啐了一口:“这笔账,迟早要算!”

    谢志远接道:“当然要算!而且愚兄可以确定,这位必会遗臭万年。前面说的那几位确是跋扈了些,但哪个敢一竿子扫遍了满船的人?他们尚且为千夫所指,这位,哼,说不好会成为青史上首屈一指的权奸。看着吧,时候快到了……”

    邱保国若有所思道:“致远兄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那位如日中天……”

    “哈哈哈。”谢志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愚兄跟你说个人,正统年间的王振公公,你肯定知道吧。当年的王公公如何?还不是一样的权倾一时大红大紫!如今的风评呢?”

    邱保国接道:“毁誉参半吧。”

    谢志远哂然道:“兄弟你可真够没心没肺的。前两天你还跟我抱怨镇江老家竟被收了五百多两的商税的事,当时我还说,愚兄海门的亲戚也被收了三百四十两海税。这才几天,这么快便忘了么?”

    “我当然没忘啊……可是,这些都是私事,跟咱们聊的公事不搭界啊。”邱保国一时还是没醒过味儿来。

    “啊?我却没想到这一层!那……”邱保国不禁愕然。

    “兄弟莫忘了,写史的那支笔是握在谁手里的!”谢志远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狰狞,“木像迟早会朽烂、智化寺终究也会成为断壁残垣,但史书却会万古流传。这才多少年,王公公其人已是毁誉参半,愚兄敢担保,百十年后,这位王公公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奸权阉!”

    邱保国有些明白了:“致远兄是说……”

    谢安宁点点头:“正是。没规矩不成方圆,存在了一两百年的做法肯定有其存在的道理。一上来自己扯根鸡腿便把桌子掀了叫大家谁也吃不成,就算是个三岁的娃娃尚且会嚎啕大哭,何况那位得罪的是大半个朝廷的大人们?哼,等着瞧吧。”

    谢安宁淡然道:“辟疆兄如此说是只知其一尔。”

    “愿闻其详,致远兄快说快说。”

    谢志远将声音压低到细如蚊蚋:“嗯。英宗因土木堡之变先是受囚瓦剌、后又命悬南宫,多年来提心吊胆……这一切若真是皆由王公公所致,换做你我,还会给他立祠旌表么!”

    “哼。”谢安宁不屑地哼了一声,“愚兄且来猜上一猜罢。你说的毁,是因为瓦剌贡马生衅继而激土木堡之变导致天子蒙难、所谓的誉,是英宗复辟后立祠造像旌表追思,对不对?”

    邱保国道:“没错。”

    二百五十四章暗流

    邱保国有点摸不到头脑:“我说啥了?”

    谢安宁还是笑眯眯道:“河督、咱们,还有兵部、工部的规矩全废了,这话兄弟你刚刚说过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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