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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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庆功宴变成了出师宴,易师真从厅堂里走出来,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虽然出兵清剿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正中下怀,可是王卓仁前后决策的迥异,如此堂皇地护短,总让他对王卓仁这个人有些如鲠在喉。

    他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熊蹯倒没顾虑这么多,直截了当地说道:“秀才,我看那王卓仁就是个伪君子,什么宗师大家,都是吹捧出来的!”

    高人等道:“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熊蹯推到一边,熊蹯道:“就你屁话多,老子眼睛看的清清楚楚,还用你来放屁?”

    易师真叹了口气,道:“或许真的是我们看错了他吧,不过作为当官的来说,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如果再说他什么古今完人,我就觉得有些可笑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易小兄弟,对老夫有看法?”

    易师真一惊,急转身回头看,竟然是王卓仁!

    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易师真,道:“易小兄弟,可否到老夫房中一叙,老夫正想······”

    忽然,他脸色一变,眼睛一闭,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大人!”

    易师真惊呼一声,连忙上去扶住他,他身后跟着的张越也急忙赶过来!

    高人等紧步上前,把住王卓仁的脉,片刻后,他沉声道:“王大人的脉象紊乱,已经病入膏肓,不过现在是暂时昏厥,先把他抬回房中再说。”

    事发突然,易师真和张越一起,把王卓仁扶到房里,放在床上。

    王卓仁慢慢转醒过来,看着窗前守候的诸人,笑道:“你们不要惊慌,这都是老毛病了。”

    这时,尤太监和秦章也赶过来看望,王卓仁简单地说了几句,把他们打发走了。

    易师真也说道:“既然如此,请王大人好好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会请高先生去抓几帖药,尽量调理一下您的身体。”

    王卓仁微微摇头,看了一眼张越,道:“张总兵,你快去城外军营里准备讨伐事宜,不要在此耽搁。”

    张越应诺一声,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易师真等人也想跟他一起走,却被王卓仁叫住:“易小兄弟,你们留步,老夫有些话,想和你们说。”

    易师真让苏合香去关了门窗,然后回到王卓仁的床边,看着他。

    王卓仁脸色有些灰暗,但依然微笑着道:“刚才,老夫的话还没说完。想必这些日子,你看老夫是一个变幻无常的伪君子,不愿意和老夫多谈吧?”

    易师真皱眉道:“王大人您别在意,这是我朋友不懂事,胡言乱语。不过······”

    王卓仁笑道:“你朋友说的未必全是胡说,老夫的确有些朝秦暮楚,谁看到都会这么想。”

    易师真道:“既然您说到了这里,晚辈斗胆问一句,同样是叛乱,凭什么秦邦相就能被招安,而断藤峡的百姓就要面临杀戮?您是不是也和秦章一样护短,保护门生?”

    王卓仁并没有生气,而是肃然道:“天地万物真理唯此一心,放在世间,那就是为了黎明百姓着想之心。”

    “秦氏父子掀起的叛乱,其一,秦猛与秦胜彦父子伏诛,但秦邦相尚存,正因为他曾在老夫门下学过兵法,老夫知道他腹内有才,若强行开战,则敌我死伤必定惨重,对朝廷和加入他们的百姓而言,都是一场灾祸。”

    “其二,秦邦相为田州本地人,并且家族本是土司,因为不服流官管制叛乱,但他对本地的风土人情十分熟悉,招安他并且利用之设立巡检司,能够监察本地土司,震慑叛乱之人,安抚人心。也就是说,他有利用价值,利用他对田州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好事。”

    “其三,秦邦相是老夫门生,他能够听从老夫的派遣,招安的可能性很大,不必大费周章,难度也低。”

    易师真眉头皱得更紧了,说道:“那断藤峡的百姓呢?他们同样也是受到红莲教的蛊惑,才会发生暴乱,可归根到底,他们也是田州的百姓啊?”

    熊蹯嘟囔道:“就是,难道他们就不是人?”

    王卓仁微微摇头,道:“他们的叛乱完全不同。老夫早已听闻红莲教,他们也是人,但红莲教荼毒太深,那些受到蛊惑之人心智已被蒙蔽,他们只会信奉红莲教的教义,会变得更加偏执而激动,不会听从劝告。他们胆敢杀了桂藤县的县令一事,就可见一斑。”

    “秦邦相的叛军多是流民,一打即散,奔相逃命。可被红莲教蛊惑之人已经深信所谓的真乡老母,坚信死亡是前往无忧真乡,因此他们会悍不畏死,真的会拼命,这对招安来说,难度极高。”

    “而最重要的,还是难以改变他们对红莲教的信仰。其实,红莲教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信奉之人此起披伏,多是贫苦底层百姓。”

    “他们为何会如此轻易相信红莲教徒的煽惑?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识,更没有希望,而让无忧真乡这种思想烙印他们心里,天长日久,根深蒂固,不仅仅会影响他们自己,更会荼毒下一代。”

    “红莲教的无忧主义,就像一滴墨掉入了水里,只要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水就不可能干净,一旦脱离控制,就会迅速死灰复燃,继续作恶。”

    易师真顿时恍然大悟,道:“所以,这些人敢拼死命,又偏执不听劝告,满脑子只有无忧真乡的思想,所以要先控制他们,才能慢慢解决?”

    王卓仁点头赞同道:“这看似都是叛乱,可是本质上不同,流民们是为了一口饭的而聚集的乌合之众,红莲教煽动的百姓早已被精神控制,思想玷污,根本无法通过沟通来使其瓦解。”

    “而红莲教的那些护法祭司,都是些利欲熏心之人,也根本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只能先打,打赢了之后,再慢慢教化他们。”

    “这两种不同的决策,也是心学最重要的一部分,秉着良知之心,变通地达到目的。”

    易师真心中一动,道:“之前也听说了您创立的心学,当时理解了,可现在又糊涂了。心学,是做出的圣贤之道,可您为了逢迎权贵委曲求全至如此地步,就算是圣贤之道,也恐怕脸面上有些不光彩吧?”

    王卓仁语重心长地道:“真理变幻无穷,只有良知人人皆有。良知就是真理,就是正确的事。做正确的事,何须在乎这点脸面?”

    易师真问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事呢?要如何去判断正确与错误呢?”

    王卓仁郑重道:“对于一个人,有利于其成长,对于百姓,有利于大多数人,对于国家,有利于长远的未来,这,就是正确的事!”

    他又接着道:“通过对照,我们便知道正确与错误,也就知晓了真理,得到了良知。但是,这才是第一步,因为不去实现的良知,只是夸夸其谈,这良知实际上毫无用处。”

    “只有去想方设法去实现,才是致良知。这就是行。只有知行合一,互为表里,知才是真知,行才是真践行。”

    易师真沉思片刻,道:“所以,您才会愿意低眉顺眼去讨好尤太监和皇上?”

    王卓仁点头道:“现实中我们带着很多枷锁,想要致良知,那就要带着镣铐起舞,要懂得利用规则,哪怕是利用我们很厌恶,却无力改变的潜规则。”

    易师真再次低着头思考,心中作出决断,然后抬起头,将他在杨玉婵和尹道长口中得知的消息,包括断藤峡中红莲教中天命坊药师与捉妖师、缇骑勾结,煽惑百姓抓捕菟族之事,尽数告诉了王卓仁。

    王卓仁边听边点头,听易师真说完之后,道:“这天命坊,老夫也有耳闻,朝中时常有人购买异方,做延年益寿的仙方,贿赂的银子花得如海似的。只是这异族,老夫的确没有见过。”

    易师真注视着他,问道:“那您对异族是怎么看的?”

    王卓仁道:“老夫依然还是那句话,只要一个人有良知,不曾威胁和迫害他人,是人族还是异族,根本不重要,也无需在意。”

    熊蹯和苏合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感动的神色,尤其是熊蹯,之前还是愤愤不平,但听到他这句话,气愤顿时冰雪消融了。

    易师真道:“王先生,晚辈一直以来有个困惑,现在皇上下令清剿天下异族,可他们并没有犯下罪责,只是因为与众不同而遭受迫害,因此晚辈想救治他们。”

    “可我一人难以螳臂当车,如果晚辈能加入天命坊,就可以想办法救治更多异族,可代价就是会伤害到其中一些异族,您说晚辈该怎么抉择?请王先生指点迷津!”

    坐在一旁的高人等听到他的话,眼中神色一闪,但没有说话。

    看着王卓仁沉吟不语,易师真的心里也在打鼓。

    他从蕲州逃出来,领悟了利益分配的重要性,当初多给蕲州县令和金捕头一些贿赂,也不至于那么狼狈逃窜,还劫狱烧衙门。

    在田州秦府,他又看到了官场上的这些官员不同的嘴脸和各自的算计,官场的乱象也是明哲保身,以利益为先。

    从这些事上,他知道了,也许真的和高人等说的一样,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是一个“利”字当头的道场,有钱有势的人才玩得转。

    重要的是,王卓仁的话点醒了他,要想达到目的,就必须付出代价,带着镣铐起舞,哪怕沉重的镣铐会磨烂手脚,让他成为一个有伤疤、有污点的人。

    但是,他知道了这些道理,也依然做不出抉择。

    至于原因,并非是高人等说的,他是为了成为一个英雄,也并非仅仅是为了维护读书人的斯文脸面。

    更深层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身影,一个为了流民和穷苦百姓,甘愿无偿救治,还辛劳地去跋山涉水采集药材,入不敷出、家道贫穷还在苦苦坚持的人。

    从小他的父亲对他严厉,可也是他的教育让他成长为现在的模样,他父亲一直是他的榜样,他的英雄。

    可现在,他为了一个目的,要去加入他痛恨的天命坊,为了救人而去伤害别人,虽然他明知道,这件事其实更加有利于他救治更多异族,可父亲苍老的身影总像是一块石头,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英雄是伟大,可是也痛苦。

    他爹是英雄,可是苦了一辈子。

    他的父亲如此,王卓仁何尝不是?

    王卓仁深深地看着易师真,道:“易师真,我曾教过门生百千,也不曾像今日这样沉重。但我依然认为,知必然要表现为行,不行则绝不能算真知。”

    “如果你的面前只有一条路能让你致良知,那与其踌躇不前,还不如试着一行!”

    易师真整理衣裳,站起来躬身行礼,口中肃然道:“晚辈受教!”

    王卓仁则躺在病床上,抬起头自言自语道:“送你几句话,你谨记在心: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卓仁当机立断道:“好,既然如此,张越,你去点兵,派人前往断藤峡察看地势地形,然后回报。秦章,你与张越共同筹备好粮草,不日出兵,征战断藤峡!”

    “是!”两人同声应诺。

    易师真的心突然一紧,如果王卓仁又选择招安,那么和谈、招安这些事搞下来,菟族人早已被红莲教抓捕杀害了。

    张越也忙说道:“王大人,如果需要招安抚民,属下愿护送尤大人前往桂藤县!”

    然而,没想到王卓仁一拍案几,道:“准备兵马,出兵讨伐!”

    易师真原本松了一口气,但听到尤太监的话,又心里难受起来。

    王卓仁毫不在意尤太监的诽言,而是肃然道:“不知尤大人可有异议?”

    尤太监冷冷道:“咱家有什么异议,反正咱家这次不去淌这浑水了,你们自去出兵打仗,关咱家什么事,反正你自个想清楚怎么和皇上交代便了!哼!”

    “他们看到我们来打探,便用飞箭射过来一封战书,上面写的清楚,请大人明察!”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纸,交给王卓仁。

    一旁的张越站起来,从士兵手里拿过战书递给王卓仁,王卓仁看到纸上的话大致与他所说相同,并且满是激烈挑衅之言,最后还写着“红莲教统,真乡敕告”几个字,的确是红莲教徒的话。

    这一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章忙说道:“王大人,那些红莲教众可都是百姓,还请大人看在百姓无辜的份上,再三思啊!”

    尤太监也讥笑道:“王卓仁,咱家还听说你是什么学派大宗师,还有些读书人鼓吹你是什么古今完人,你就这?同样是叛乱,前脚刚把你门生招了安,后脚就想去杀百姓?”

    秦章低着头,眼睛一转,问道:“请王大人放心,下官必戴罪立功,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些叛乱之人?”

    王卓仁看向尤太监,尤太监斜觑着眼道:“真是凶山恶水出刁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罢,王大人,这次让咱家去招安,你还能开出什么条件?咱家先告诉你,金银财宝呢,现在不顶用了,你说的没影的事,也不能承诺咱家第二回了。”

    倒是王卓仁不慌不忙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为何如此清楚?”

    那士兵转向王卓仁,答道:“回尚书大人,这是前几天有人汇报说断藤峡的藤索被砍断了,我们派人去打听情况,看到断藤峡的古峡谷上空悬着的藤索的确被砍断,对岸悬崖上还挂着桂藤县县令的头颅。”

    王卓仁冷哼一声,道:“你作为田州的父母官,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还不知情,被人蒙在鼓里,导致百姓受灾,红莲教暴乱,你可知罪?!”

    秦章急忙跪下来,道:“王大人,这件事真不赖下官,下官哪里知道那县令已经被他们控制,那族长也敢欺骗我?”

    易师真看着事情终于真相大白,狠狠地吐出一口气。

    王卓仁将战书丢在一旁,抬眼看着秦章道:“秦大人,他们所说官府扣押他们的盐巴,导致他们身缠疾病,郁郁而死,这是怎么回事?”

    秦章急忙道:“回大人,下官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

    “你再说一遍!”秦章站起身来,抖着手指着那名士兵道。

    跪在堂下的士兵拱手道:“禀告大人,断藤峡传来消息,红莲教众已经将桂藤县的知县杀害,并且组织了祭祀守卫狼卫兵操练,准备和官府兵马决一死战!”

    “啊这······”秦章愣住了,打脸来的太快,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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