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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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自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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