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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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

    两道身影飞窜过来,皇帝张嘴要喊,房门已经像阿鼻地狱的入口一样骤然大开。

    脖子上一凉,利刀的寒气迫入肌肤。

    “噤声!”耳边传来低沉的恶狠狠的威胁,“进去。”

    脖子上刀刀轻轻地,威胁似的一动,皇帝只能迈进房间。

    房里明亮,随即就看清楚了两个刺客的睑。

    一男一女,应该是姐弟,一瞧就知道是天朝人。

    女的不过十八九岁,大眼睛,瓜子脸蛋,还算有几分姿色,只是眉毛粗了点,显得有点倔强,一套夜行人的打扮,黑衣黑裤,连着黑头巾,手上还拽着一块黑色的方巾,应该是用来遮脸的,不过现在已经取下了。

    男的只有十五岁左右,一脸稚气,瞪着皇帝看了一会,转头小声道,“姐姐,他的衣服好像在哪见过?”

    “这个时候别多嘴。”当姐姐的警惕地握着刀,又紧了紧,让皇帝不敢轻动,忙里偷闲瞅了弟弟一眼,忍不住道,“若若,你当然见过,这衣服在演大戏的时候常见呢,你忘了?皇帝就是穿这样的颜色。”

    “皇帝?”

    “不错,朕是皇帝。”皇帝开口。

    看清楚了面前的两人,他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镇定下来。来的不是契丹人,这是好事,而面前的两姐弟太年轻了,不像是刺客。

    这就有机会。

    他站着不动,眸子里跳着一簇火,平静地问,“这里是皇宫,你们知道吗?”

    “知道,皇宫又怎样?”若若傲然抬头,“我们进来找师父。”

    “谁是你师父?”

    若若刚要说话,他姐姐道,“若若,别多嘴。你过来,帮我拿着刀,我要看看师父。这次可要记住耳听八方,不要再让人靠近了也不知道。”

    若若跑过来,接了刀,警觉地指着皇帝的胸膛。

    皇帝近看,更觉得这男孩子很小,竹竿似的身形,手长脚长,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天真,刚刚猜他十五,大概还猜大了。

    “既然是天朝人,就该知道私自潜入皇宫,要胁天子,是死罪。”皇帝不疾不徐,淡然道。

    若若对他狠狠一瞪眼,“哼,吓唬我,你还早呢。”

    “朕用不着吓唬你。这个,你可以问你姐姐。”

    皇帝对着刀尖,轻蔑地冷笑一声,回头盯着那个姐姐道,“你们姐弟虽然年轻,但也不该不懂事至此,犯下这样的大罪。你做姐姐的,难道忍心让弟弟送死?”恰到好处地一顿,口气又转了,“但……能潜进这里而不被侍卫们发觉,也难得你们一身功夫。放下刀,朕给你们恩典,让你们平安离去,如何?”说到后面,语气已经益发温和,目光从姐姐转到弟弟,又从弟弟转回姐姐身上,明亮的瞳仁满是悲天悯人的暖意,“你们好好想想,不要自误。这皇宫大内,高手如云,能进来是侥幸,出去也能这么侥幸?天子爱民如子,朕不忍看你们惨死。”

    当弟弟的若若怔了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天子威仪仁善,恩威并用的手段。

    “姐……”他被皇帝平静威严的视线盯得有点喘息不过来了,转头求助似的看看自己的姐姐。

    闯宫,劫持君主什么的,他都不大明白。

    事情对于他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师傅是最聪明最好的人,偶尔出现教他们功夫,昨夜忽然来了急信,要他们天明时去“劫持”一群打算把师傅关进天牢的军队。

    那些军队根本没出息,其实不用他们出手,师傅一人就能对付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劫”了师傅出来,本来想着可以和师傅好好聚一聚,没想到师傅却说他立即要进宫去见皇帝,还叫他们在宫外等他出来,再去喝酒。

    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两姐弟在宫墙外面猫着腰杆,等到三更,就有点担心了。一个大胆,一个听姐姐的话,稍一商量,索性翻墙趁黑进了皇宫。抓住一个小太监,用迷药迷了,在他半梦半醒中间皇帝晚上待在哪里——蟠龙殿。

    谁想到蟠龙殿里,不见皇帝的踪影,师傅倒是半死不活地,带着一身血水晕死在书桌上。

    “若若,你别听他的,小心看好他,别上当了。”姐姐猛地喝了弟弟一句,但脸色也没有原来那么刚强了。低头检查着苍诺的伤势,双手展开,竟将高大的苍诺打横抱了起来,放在皇帝的龙床上,咬着牙低声道,“我们不怕死。”

    皇帝还要张口,那女孩忽然脸色一变,小声又急促地喊道,“师父?师父?”上身几乎俯到床上去,将脸凑到苍诺面前。

    阜帝的心也霍霍跳了两下,情不自禁抬步,胸口却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他挑眉,发现若若也正挑着眉瞅他,手里拿着刀,直抵在他胸前,“姐姐说了不许你乱动。”

    皇帝这时没心思和一个小毛孩辩嘴,视线只往床那边看去。远远的,似乎看见苍诺的手指动了动,可恨那女的将苍诺上身扶起来,背影挡住了苍诺的脸,也瞧不清楚到底醒了没有。

    若若也是牵挂师父的,不时往那边偷瞧,又赶紧盯好皇帝,小声问,“姐,醒了吗?”

    连皇帝也伸着脖子,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

    空气烦躁得让人挠心。

    正急着,若若忽然低喝道,“有人来了。”

    房里人都是一僵,那当姐姐不愧是苍诺教出来的人才,当即放下苍诺,风声微掠,已到了皇帝身边,一枚梅花镖抵在皇帝白皙的喉管,威胁道,“不管是谁,赶他走!”

    皇帝想起进殿前的吩咐,镇定下来,“别慌,是小福子,我的奴才。给你们师父送药。”

    隔了一会,果然传来小福子的声音,“主子,大黑狗的药煎好了。”

    “放在门口地上,立即给朕出去。”

    若若听脚步声远去,开门端了药进来,伸舌头在碗缘上一探,啧啧试了一片刻,“姐,确实是医刀剑伤的药。”

    女孩“咦”了一下,怀疑地瞥了皇帝一眼。

    “若若,你还是看着他,我来喂师父。”她端了药,让若若接了她的位置,还是用刀抵着皇帝的胸膛,自己走到床边。

    皇帝竖起耳朵,隐约听见她道,“师父,你一点……徒儿喂你……”

    语气比对自己说话温柔了十倍不止。

    他听着不大清楚的低语,看烛光摇曳中她坐在床边抱着苍诺的背影,一个念头竟忽地跳了出来。

    若朕失陷在别人的地方,身遭不测,也不知谁能这样来寻我。

    这样一想,刚刚被强压下去的愁绪蓦地翻腾起来,压也压不住。

    心里又酸又涩,不禁安慰自己道,太后、皇后、淑妃等都是不会武功的弱女,当然不能指望她们飞檐走壁,如果为了这个伤怀,也太可笑了。

    若是自己真出了事,现在自己还没有太子,按祖宗家法,九弟绝不应该做冒险的事的,应该留宫里。

    各部大臣们……

    一个一个暗数下来,大概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内侍卫们。

    他心里一一暗数,又一一驳回,驳到后面,虽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却终究忍不住难过。

    心中对自己说,苍诺那个粗人武功高强,懂得收徒弟,也算聪明。武林中人,其实比朝廷的人有情意。

    正想着,眼前的光亮却忽然黯淡下来,原来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当姐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对他道,“师父不喝,他要你喂。”黑浓的大眉蹙起,似乎对皇帝有什么不满。

    皇帝听了,站直了身子,脸颊上带着一丝刚毅,“去和你师父说,天子遭难,虽惊不辱。朕不会听他使唤。”

    女孩对皇帝狠狠一瞥,恶狠狠道,“若若,你看好他!”转身过去床边,又嘀嘀咕咕了一回。

    苍诺已经醒了,不知是伤后无力还是故意压低了声音,皇帝不管怎么集中耳力,都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他一两个音。

    见女孩和苍诺嘀咕一会,就回头来瞅他一眼。皇帝原本不怕的,渐渐却忐忑起来。

    他们打算拿他怎么办?

    死,他是不怕的。

    要是折磨,也没什么,死都不怕了,还怕疼吗?怕就怕……

    怕什么呢?苍诺已经那个模样,就算有心,又怎能再对他做那种可怕的事?

    一边说不怕,皇帝的脸一边腾红火热,烧到耳后。

    不一会,女孩又过来了,“师父说,请皇帝过来,我想亲口问他一句话。”

    这个要求就不那么苛刻了。

    脑子里天子的尊严问题还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但脚已经情不自禁地抬了。皇帝走到床边,总算看清楚苍诺的脸。

    性格刚强的脸,若是论起英俊来,其实比皇帝本人也不差的。只是现在两颊正中火红火红,边缘青白青白,好像画了一团难看的胭脂似的,有点可笑。

    皇帝笑不出来,他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刚刚抽苍诺的十几个耳光,用的力气不小,他现在仔细看,才发现苍诺的嘴角也被打裂了。

    “你要见朕?”皇帝矜持地在床边上挨着一点点坐下,挺直了身子。

    苍诺眼睛睁开一条缝,深深地凝视着皇帝。

    皇帝被他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别过脸,又苦笑道,“不是有话想问吗?你的胆子大,两个徒弟胆子更大。闹成这样,要朕怎么包容?罢了,不要再挑拨朕的怒气,朕累极了,不想和你计较了。”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一个字的谎也没有撒。

    他累了。

    算了,都放过吧。

    不得不和光同尘。

    所有脏的烂的,都用一床锦绣夺目的天子绫罗盖着,掩着。

    皇帝,谁知道皇帝的苦处呢?

    凄怅无奈的寂寞,一点一滴从俊美清瘦的脸颊上挤出来,随风化了,淹没在这片过于耀眼的烛光中。苍诺静静瞅着他,没放过一丝一毫。

    “你要问朕什么?”皇帝回过神。

    “我问……”苍诺动动又干裂开的唇,“你帮我新要的煎药?”

    皇帝没作声。

    见苍诺锲而不舍地看着他,含蓄地点了点头。

    “给大黑狗喝的?”

    “你喝吧。”皇帝忽地不耐烦的提高了声调,瞥苍诺一眼。他叹了一声,又软了下来,“给你喝的。”

    苍诺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欣慰,听这么一说,居然立即伸手,要去拿碗喝药。满满的药碗就放在床头,两个徒弟遵从师命,都待在房门那头,在床边的只有皇帝而已。

    见他咬着牙,瞪眼皱眉地伸手,也觉得自己矜持得太没意思,随手帮他把碗端了过来,递在他伸得长长就是构不着的手上,“喝吧。”

    心里不禁又想,这个蛮子最会得寸进尺,这下示弱,等一下要是可怜兮兮要朕喂,那如何自处?

    怎么办?

    不一会,打定了主意,绝对不答应。

    不料苍诺却压根没再提出要求,把碗举到嘴边,痛快地咕噜咕噜喝下去,在唇边把不小心流逸出来的药汁随手一抹,长长呼出一口气。

    “铮儿,”他放下碗,半边身子靠在床头,勉强支撑着,瞳子亮晶晶地盯着皇帝,“你方才看不起我,说我是狗,我心里很难过。”

    皇帝心里一痛,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看着苍诺的眼睛微微发热起来。

    他唯恐自己莫名其妙地哭出来,日后可要招人耻笑,连忙从容地站起来,转过脸,轻轻笑道,“听见梆子响没?四更了。”

    身后苍诺道,“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不管我说什么,你反正就是看不起我的。”

    皇帝只当没听见,自说自话,“这里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朕不想声张,明天,朕给你们安排一下,都出宫去吧。”

    这个时候,却听见若若那两姐弟在一头争吵。

    “谁说是情人?胡说!”

    “怎么是胡说?师父说进宫是要找他心上人的。”

    “心上人是心上人,皇帝是皇帝。”

    “可师父说,皇宫里面最好的人就是皇帝。”

    两个小人儿肆无忌惮,胡说八道,虽然都有压着嗓子,在同一间房子里,哪能逃过皇帝的耳朵。说到一半,他们才发现旁边忽然都安静下来了,不约而同转头,正好看见皇帝瞧着他们。

    皇帝大窘,转了头过去避开他们,不料一回头,碰上的却是苍诺的目光,顿时如陷在一张四面八方布好的网一样,尴尬之余,还要动弹不得。

    “师父,你好点没有?”两姐弟走过来,若若单膝跪在床头,打量苍诺的脸色,“师父,你怎么受的伤?这宫里有人打得过你吗?我们找他报仇去。师父,我说你的心上人是皇帝,姐姐说不是,难道真的不是?”

    皇帝浑身一颤,几乎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了门就直冲出蟠龙殿。双脚却仿佛有钉子钉住一样,挪动不了丝毫,只好用背对着这三个无法无天、无礼无教的师徒。

    他姐姐和他并肩半跪着,却柔声道,“师父,你终于肯喝药了。师父,这里阴森森的,一点也不舒服,不如这就走吧。”

    皇帝浑身的神经仿佛被什么扯住了,凝神等着苍诺说话。

    好一会,只听见苍诺粗重的呼吸声。

    两姐弟都静默地等着。

    终于,苍诺的声音传了过来,“彤彤,你和若若先走。”

    “师父,那你呢?”

    “那个皇帝说我们擅自进来,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苍诺苦笑道,“傻瓜,这里是皇宫,很多侍卫。你们虽然悟性不错,学得好武功,在这里要背一个人离开,还是不行的。”

    两姐弟同时道,“师父,我背你走。”

    苍诺却又沉默了,“要走,凭我的本领,就算有伤,难道逃不出去?可是……”

    皇帝手心攥了一把汗,苦苦等着。

    可是什么?

    担心两个徒弟的安危?

    也难怪,禁宫森严,高手如云,闯宫难,出宫更难。谁当师父,也不忍让自己年纪还小的徒弟冒这么大的险。何况,又是为了自己这个师父冒大不韪而闯祸的。

    对于皇帝来说,开门放行,只是一句话的事,大不了事后做点掩饰的功夫。

    只要苍诺开口求一声,保证以后两人各不相搅,算把事情了结,那也就皆大欢喜了。

    了结它吧……

    皇帝凝视着前方,视线落在前方梨花大木柜上,仿佛在专心研究上面的龙纹样式,其实什么也没有人眼。

    良久,他听见了苍诺的回答。

    那契丹王子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点支吾,“可……”

    皇帝竖起了耳朵。

    身后的声音就像力不从心到了极点,不得不认输一样,低低地叹气,“唉,有点舍不得……

    离了手的门框被忽袭来的风吹着转动一下,咿……呀……尖锐又冗长地响了一声。两个围着苍诺,低头焦急地交谈的人忽然一僵。

    “有人!”

    皇帝脚步无声地走着,身边的一切都在黑夜中陪着他沉默,到了门前,也没有迟疑,认命似的,将房门轻轻推开一道缝。

    一抬眼从门缝中看去,却顿时僵住了。

    苍诺还躺在书桌上,他的身边,却赫然多了两个人。

    刺客?

    皇帝浑身的寒毛陡然竖了起来。

    皇宫大内,天下中枢,守卫竟如此不严?一股浓浓的恐惧和愤怒笼罩了这位君主的身体四肢,他向后退了一步。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想亲自看顾一下,怎么,不行?”皇帝瞅小福子一眼,见他当即吓得脸色发白,想要张嘴分辨,不耐烦地截着他,淡然道,“这是朕的事,别对外乱嚼舌头,太后,皇后那边,也不许去说。”

    小福子连忙应是,皇帝不理会他,依然说自己的,“伤药快点煎好送来,你亲自端,不要洒了。”说完,转身进了蟠龙殿。

    身后一大群人,自然是跪下磕头,躬送圣驾了。

    满屋摇曳的烛光,照着打横躺着的苍诺,同时也照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在地上拖出两道不时晃动的黑影。

    “姐,姐,好多血,怎么办?”

    不过是契丹的王子,一个牵连到天下大局,犯了罪又不得不饶的罪人。

    再说,那人伤重晕死过去,现在生死还未知呢。

    “朕还是想一个人静静。”拢了拢身上的明黄色龙纹披风,皇帝在阶上停了脚,“老规矩,除了朝廷要事,小福子进院隔门告诉朕一声,其他都守在外面,朕……”他转过头,扫了正在身后弯腰点头应是的小福子一眼,“朕最近养了一条大黑狗,腿不知在哪里挂伤了,正流血。今晚的伤药,要太医院再煎一碗过来。”

    小福子谄笑着道,“主子,要是说畜生受伤,宫里有专人治呢。同济宫的管事太监张大忠就是这里面的好手。不如奴才把大黑狗送过去,给他瞧瞧?”

    但幸好,心情也没有原先那样紧张、不安。

    人乏透了,连心也偷懒,虽然知道前方房里躺着一个不由人不警惕的苍诺,皇帝却又不那么在乎了。

    有什么呢?

    迈过殿门,迎面一道弯弯曲曲的临水走廊,平日照亮的人都被赶了出去,此刻夜里看着那片水,没有一点稚趣,黑洞洞的,仿佛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

    纷扰了一日一夜,太后、皇后等等,加上一个咬不烂嚼不动的苍诺,就算铁打似的人,撑到此刻,也再没有平目的神清气爽,英武倜党。

    绕来绕去,仍上了老路。

    “三更……小心火烛啦……”三更的梆子响了起来,打更的太监扯着公鸭嗓,不高不低地吆喝着。

    声音从皇宫外面狭隘的过道走廊,越过高高的墙头飘进耳里,衬上夜风时而冷笑般的簌簌声,让人心境分外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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