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 · 第一章 丹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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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不得不说“遗传”这类,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父亲姜烈就世袭开国将军姜崇明的定国候爵位,从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一路坐上正一品天策上将的位置,几乎把持整个*,可谓呼风唤雨不在话下。他在位将近二十年,征战无数,创造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

    然而这样的英才却死得匪夷所思。

    随着姜烈的突然死亡,朝廷内原本就暗潮涌动的势力一触即发。

    开帝四子,现高宗之弟百越王李桤襄拥重兵据百越岭南道,隐有划地自立为王的意思。北栾道风雪灾不断,蜀西地区蛮民横行,滇南流民压境。定国公府被不知名的力量灭门,右相府杨家倒台,而一直处于姜、杨两家之下赵家迅速上位打压江南司徒相府,独霸朝政。

    话扯远了。

    姜烈的遗体在建平十五年八月十四日被运回长安城。

    那日长安全城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秋菊万千姿态摇曳在长安大街小巷。然而铺满彩菊的那条官道上,在欢欣鼓舞的笑声里迎来的却是漫天素缟与天策上将冰冷的遗体。长安皇城外一夕之间彩菊换白菊。大明宫里一道圣旨下来,京都全体风月场停业三年,缟素三个月以追思天策上将姜烈。那是唐国建国几十年来过得最不舒心的一次中秋。

    众将士扶棺回定国公府后,司徒相府在月夜从后门秘密领来一和尚,名曰:叶敷那伽。此番来只为一件事:

    开棺验尸。

    虽然说逝者已矣,此举实是打扰不合规矩。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这么做了。事实证明验尸这个步骤完全没错。

    姜烈死得蹊跷。

    全身上下伤口一共一百零八道,无比精准的切割了所有经脉及穴道。迅速准确,几乎在同一时间之内完成,这种程度用“恐怖”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一身伤口看下来,触目惊心令人发指。伤口极细,更像是丝弦类在皮肤表面急速切割出来的。伤口长一寸四分,深一寸两分,规格统一到令人背脊发麻。

    不足以致命,却能击溃对手到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血流尽,生命才至终结。

    这不仅仅是杀戮,而是华美残忍的艺术。

    次日,月上中天,灾祸再一次降临。灵堂内的白烛流泪,火光被切割。姜烈沉默的躺在楚老板为他做的那具棺材里,漆黑得发亮的棺椁映照着这场悄声无息的华美杀戮。那棺椁上刻下的图案似乎在无言的诉说着什么。定国公府上下二百六十三人被屠杀殆尽,只有远在瀛洲学艺的姜家独子在返家的途中逃过一劫。

    姜少寰清楚的记得,建平十四年的那个夜晚,他睁开眼,海水打在耳畔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明明身体毫无知觉却觉得四肢百骸直通骨髓的冷。那柄凶剑还在他手中,他看见天上的月亮,橘红色的,在暗黑的云丝之下仿若传闻中阿修罗地狱里那颗怨毒的神眼。

    “公子...不不不不侯爷侯爷大人究竟想要怎样?...”楚老板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眼前贵气逼人的少年在他看来就如同索命的恶鬼,要来讨四年前的债。少年寻了个干净的地方落座,连坐都坐得端端正正毫不懈怠。

    “姜某说了,要楚老板为在下打造一副棺。按照唐国王侯下葬的规矩来,如我父亲一般,一层梓木棺,一层黑石椁,外漆黑色,八根青铜钉封棺。”

    “侯爷侯爷啊您用不上啊真的用不上!”楚老板踉跄跪着爬到姜少寰的脚边,而姜少寰手上用力足尖一点将椅子挪侧,避开了地上哆哆嗦嗦的老人的跪拜。

    “老板只要应了姜某便可。棺材么,迟早都会用上。有备无患。”

    丹青坊在下河街的尽头,铺前有活水池,连通小秦淮河;后有小淮山,仗势依靠,实在风水宝地。若不是铺子前种着棵缠着白绫的槐树,只怕来客看着那“丹青坊”的牌匾都以为这是间书画笔墨铺。

    外堂布置得雅致,紫金香炉燃着根烬了香烟,上方悬着幅画,绘着震鬼的地藏王,背景是青松白鹤。若是不仔细看,都以为这里是文雅之地。后堂就稍显凌乱诡异了,并排着停了好几口棺材,均未完工,有一口只上了一半的漆。走进了,能闻见一股很清雅的松叶味道。

    丹青坊有百年历史,传到楚阖手中已经是第四代。楚家善木工,尤其雕刻。在棺材板儿刻的花儿就跟从地上长出来似的,所以丹青坊至第三代起主要为达官贵人服务,普通人想要定棺材还需提前预定。

    但其实,丹青坊能够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这个“不止”,在市井传说里隐秘的存活着。

    丹青坊楚家血脉传承里,有一个特殊的能力。

    这个能力只有直系血脉中的男丁才具备,并且一代仅出一位。楚阖就是第三代里的那个“幸运儿”。这个事到底算不算幸运还不好说,但至少在楚家传统里,这就代表着在楚家崇高的地位。楚阖就是这么作为心尖尖儿上的宝给培养长大的。楚家人能够片段的窥视人之生死。在为这个人的棺材上刻花儿的那一刻,他们就能知晓这具棺材主人死前的身在环境。要他们刻出自己将死前状态的活儿,要花高于普通棺材百倍的价格。

    楚阖一直都怀疑姜烈在秘密进行着什么计划,得知自己离死期不远了,才来花大价钱让丹青坊为他定制一副棺材——特制的棺材。楚阖当时犹豫了一下,因为用这个能力是要消耗阳寿跟阴德,且他为自己做了最后一副棺材后便金盆洗手,棺材铺的生意都交给伙计,自己颐养天年。然在金钱与对方身份的诱惑下,于是仅仅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后来定国公府被灭门的惨案一出,无数个深夜里他都从恶梦中惊醒,抽着自己耳刮子骂见钱眼开、鬼迷心窍。

    那些深夜里的噩梦反反复复均是他拿着刻刀预见的姜烈的死因。

    在昏黄烛光里,血色弥漫着眼睛。

    永远摇摆不定的视角,被黑色吞噬的甬道。

    泥板刻下的古老文字,被氧化得模糊的壁画。

    画上的小人被黑色涂料填满,朝拜着同一方向。那个方向里存在着巨型的人偶像,牛的头啊男人的身。还有细细的线条像蛆蛇一样,首尾相连,形成一轮太阳。壁画上的小人朝拜着,歌颂着,无比虔诚,无比崇敬。

    那些叙事壁画长长的延伸到黑暗里。

    有巨大的鸟飞过天际,恍若神迹一般让人瞠目结舌。那只三足的鸟遮天蔽日的降临,温柔拥抱着被封死在甬道里的姜烈。封闭的甬道化作线条,跟广阔的天地相重合,透过巨鸟羽毛的阴影甚至还能瞥见初生的金色暖阳。二百六十三个影子被阳光杀死,脸上的表情还是崇拜幸福的模样。

    画面就定格在那一瞬。随后所有的光影都被吞噬,化作一只灰色的瞳孔,一滴猩红的泪。

    楚阖就这样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密室里足足昏迷了七日,姜烈的棺椁已经雕刻好了。上面雕刻的是穿着盔甲的小人躺在一只巨鸟的身下,巨鸟屠杀掉二百三十六人,那二百三十六具尸体还作出朝拜的场景。楚阖手抖着看着自己掌心的血与血泡,“哇”地狼狈冲出了密室。站在阳光下他都觉着身上冷,心脏都要被冻裂了。他像是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自己这次算是真的摊上大事了!

    交货后没过不久,姜家满门被屠,定国公府被安安静静的被血洗。惨案过后,楚阖吃不好睡不好,灵符求了一个又一个,香烛纸钱烧了一捆又一捆,符水喝了一碗又一碗,佛家的道家的甚至歪门邪道试了又试全然不顶用,连住在寺庙里睡在佛像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朝宗寺宏扬大师直言因果报应,叹气与他出了个主意——住在义庄。

    果然,这招好使。钟馗像一震,义庄那些留宿的什么赶尸人啊尸体啊留下的鬼气掩盖住了楚阖身上的罪孽,他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些幻境,而他也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终日如同一只鬼魅,带着自己的棺材寄居义庄,直到死。

    但姜少寰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原本尘埃落定的“果”。这个身份高贵的少年,要再一次挑起四年前沾满罪孽的“因”。他要看到自己的“果”,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要看到”不是当年姜烈的“想要看到”。

    他比他的父亲,要决绝得多。

    楚阖还是拿起了久违的刻刀,在距那次自己所犯下的最后悔的事情的四年之后。他看着自己苍老到像是核桃的手,看着年轻的脸上看不见一根细纹的姜少寰的脸,重重叹了一口气。姜少寰抱剑微微靠在门边,静静地望着天,微卷的头发柔顺,侧脸线条几乎完美。夕阳的光从他侧脸打过来,看不清五官的他几乎跟他父亲一模一样。

    轮廓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楚阖想起,四年前槐树下那个面容莫辨的天策上将亲临,要他为自己打造一副特殊的棺材。那年清明的霏霏烟雨都未能柔化下将军身上决绝的锋利。而四年之后,将军之子找到自己,也命令其打造一副特殊的棺材。不知是轮回还是宿命,这对父子有时真是相似得要命。要旁人命,也要自己的命。

    “姜小侯爷...”楚阖盯着自己手里的刻刀发呆,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问:“当年小人明明记得天策上将是...”他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看了一言不发的姜少寰一眼又触及什么似得收回眼光道:“小人明明记得,天策上将似乎是...死在墓道里,为何外面的人都说将军是死于‘扬州十日’的叛乱?”

    姜少寰没有说话,指骨泛白。

    他也很想问。却无处可问。

    当年他在归家途中遇见变故,醒来兜兜转转回到长安时全家都已下葬。彼时朝堂权利的浑水正翻着浪,淹死了不知多少大家世族,多少人在浑水里苟延残喘。他还未踏入长安半步,便被司徒相府携一道圣旨堵在长安城门口,由宋家银锐骑护送至昆仑山平叛,直到年前大胜才班师回朝述职。姜家杨家两棵大树一倒,牵连着许多到现在都不曾缓过气来。当年那些人横死的横死,流放的流放,他也很想问,可是能找谁问?

    那些势力企图用谎言与时间来掩盖的秘密,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世袭一等侯爵之位,定国公府年轻的主人,二十五万姜家军与凌风精锐部队的掌权者。年前随军驻守昆仑时以“赤壁”剑法中“寒峭千峰”一式活捉叛党首领,一举成名。随后与将星宋河北一同攻破灵州,剿灭叛党。

    那时,姜少寰不过十七岁。

    姜姓的少年丢出一袋钱,沉甸甸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必要的辩解。棺材铺的楚老板盯着他沉思了许久,慢吞吞的从黑暗中爬出来,身旁的酒坛磕磕碰碰出声音,被冻结的酒香这时才溢出来。他动作迟缓地走到那具棺材边上,敲敲棺材盖儿,对少年说:“小公子啊,老丈我已经将近十五年不做棺材了。最后的作品,就是这具。留给我自己的。”

    少年皱起了漂亮的剑眉。

    “建平十三年清明午后,楚老板为天策上将姜烈打造了一副棺、一副椁。隔年七月十五中元节,丹青坊交货。椁上雕刻巨鸟屠杀众人的图腾。十四年八月十四,天策上将遗体被送回长安。次日夜,定国公府上下二百六十三人被屠杀。整个过程悄声无息。巧的是,棺椁上雕刻着的死去的人正巧二百六十三人。而楚老板所准备的棺材尽数跟着定国公府下葬。”

    “你...”老人满头花白的发,他看着姜姓少年的脸,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起皱的手颤悠悠地指着少年,“阁下是...是...姜小侯爷?”

    逆光中的少年逼近一步,是比承认更干脆的沉默。

    长安姜氏少寰,字岸。唐国国籍,现年十九,瀛洲三十三天善见城无妄峰门下弟子。

    神龛果盘里的水果腐烂软化,堪比旁边层层叠叠滴下来的白蜡,腐臭里还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惊叫的风雪里传来狼的急促哀鸣,下一刻义庄的门便被踢开,不由分说地灌进寒冷刺骨的风。雪花混着纸钱的灰烬簌簌落,借着雪地的反光,能依稀看见身形欣长的少年逆光站在雪地中。脚下的雪地被浇灌上炙热的血,红白分明,融化掉的冰冷破坏了原本雪封地面的完整。

    义庄外的槐树枯枝影影绰绰,阡陌般割据着少年的面容。少年一袭玄衣,背上两把剑,他偏头躲开扑面而来的雪削,同时将踹开门的脚收回,跨过地上那两匹狼的尸体,眼中平静,无欲亦无惧。这两匹畜生摸约是风雪封山,寻不到吃的,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活物,想要下口,却反被少年取了性命。风雪落在他的肩头,少年也不拍掉,只是直直的走进义庄。

    然而没走几步,那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少年随手抄了根树枝“唰”地指向声音的源头,指尖感触到枝头尖抵触到一处柔软。

    少年的语气很淡,很平静,带着几分少年转音的沙哑。几乎是公式化的一翻话说下来,却让听得楚老板心惊。直至最后一个字从少年锋利到略微凉薄的唇中吐出来时,楚老板已经站不稳,扶着自己的那具棺材软在地上。跳动的烛火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也把少年原本英俊的脸照出修罗的影子。

    “姜某可还有什么叙述不清楚的地方?”少年冷冷淡淡看着坐到地上的老人。

    “姜某希望楚老板能为在下量身打造一副棺材。”

    被称为“楚老板”的老人开始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他几乎都要将眼泪笑出来:“小公子,你看上去不过二十,大好的年纪却跑来寻我给你做副棺材?嫌命长得话,不妨匀几年给老丈?”

    建平十八年,冬至。无星无月,冬夜西沉。

    义庄外北风呜咽,白日凌厉的风雪将这座古老城市湮灭在一片肃杀中。破旧的窗棂发出濒临死亡的哀嚎,窗纸被撕裂,经幡不安分的在灯火烛影中翻飞,拉动出鬼魅的浮影。神龛上供奉着钟馗泥像,剥落的红漆让钟馗的脸更像是龟裂的皮,层层血腥。神像手持法器,面目狰狞,分不清是震慑鬼还是本身就是恶鬼。

    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少年郎。

    眉目清晰,干净得像是炎炎夏日雪山吹来的一股带着香樟绿意的风。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凛然的尊贵与淡漠。

    僵持不过片刻,少年潇洒收手退一步行礼,行的是唐国军礼,背脊笔直,角度、力道,都刚刚好的优雅。老人很少见到这个纸醉金迷世道里还有个人能够站得这样稳,稳得无法用那些糜烂的浮华将其推倒摧毁。

    黑暗中,稻草堆积的地方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估摸着是给赶尸人困宿的“床”。那个人就隐靠在棺材旁边,刁钻的把自己藏在黑暗中。那人本能就拿着手中的短刀去挡,这一挡,刀光闪亮中只来得及削断木枝的一截,而少年早已再逼近两步,将剩下的断枝稳稳抵住他咽喉。

    那瞬间的刀光与烛光,让躲在暗中的邋遢老人看清了少年的样貌。

    【丹青客】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可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棺材,最后的下场总不尽如人意。)

    ·扬州 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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