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曾有人说:
雪山深处有圣域佛光,一旦得见便有机会一朝顿悟,肉身成佛,故事沿传百代,愈演愈神。
但终于有一名僧人循着传说,踏入雪域冰原,方才发现所谓的圣域佛光,不过是日出时掩于高峰后的淡淡辉光,并非神迹。
“原来这就是佛光。”
僧侣笑了笑,却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明白了什么,回去讲经颂道,果真成为当世真佛。
没有辉光,原来这就是御座。
男人也有同样的感慨。
死生求索,日夜于心,却如水中月,镜中花,云烟缥缈,不识真面,褪去它所有的颜色后,未曾想过会是如此普通平凡的一面。
男人想大笑出声,最终却只是压下了感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独坐在客舱前段的那位,男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男人确认了他的身份。
很久以前,在男人的事业还未有这般成功时,他偶然得到过跟随这位大人物走访外出的机会,进行了陪同报道,称得上有一面之缘。
那时,这位大人物也尚未登临巅峰,与男人一样怀才不遇,方稍稍显露出质朴光华。
只是谁也未能预想到,这位温文尔雅、平实内秀,原本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的人,竟胜过了其它角逐者,最终执掌了社稷的权柄。
“直至前一秒,我仍还在想,从那道门里走出的人会是谁。”
那位大人物并未转身,手中扶着一盏茶,透过客舱的窗户远窥着天际的白云。
“但没想到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会是您,记者先生。”
将打破沉默的机会让给这位殿下,是男人对于他的尊敬。
坊间一直有关于这位的传言,说他天生贵相帝王眉宇,胸中藏有经韬纬略,袖袍落处四海升平。
但男人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的传记便是由男人编写的。
除了自己,男人对他的故事最为了解。
他起于知青之间,足迹遍布山河大川,几乎走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育有生民的每处角落。
虽生于官世之家,也仅仅是末流中兴之辈。
他少时心向高远,勤奋求实,入时局后更是励精图治,双手几不释卷,常常忙碌到深夜。
而今再会,虽经精心打点,他的两鬓不见斑白,眼角却多了许多来不及隐去的皱纹。
这样的人,一路走来的辛酸曲折,并不比男人少上多少。
这样的人才是个真正伟大的人物。
听得眼前这位的话语,男人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我也未曾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读过您早年论述东亚格局的那篇文章,写得很是出彩,以眼光与格局来看,已经远远超出了身边的那些同僚朋友,注定会一鸣惊人,不能不记得。”
听到这样的赞誉,男人的身子压得更低了,不敢去看面前的那人,哪怕那只是他的背影。
“您后来的表现也印证了我的猜想,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事不解,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那位笑着说道,也并未回头,却让人觉得诸般心事,皆已经被他堪破。
“请您直言。”男人没有抬头。
“以君才华,未来路途定不会止步于此,缘何会选择以决绝姿态临于此地,求得玉碎之机。”
“王者之末,应予重器。”
“也许是家主认为只有我才能写出令他满意的唁文。”
男人知道这位已经洞悉了一切,再多的虚与委蛇也只是空话,还不如坦然相告。
但此时男人眼中的恭虔,其实并无半分虚假。
令男人惊讶的是,听到了这样的回答,眼前的这位居然笑了起来,说道:“能从您口中得到如此评述,实是倍感荣幸。那敢问先生,今日希望做何文章?”
“阁下功绩卓著,论治世之能,已经不逊于史上任何一位,家主虽予以此物,但我并不打算使用,愿留您尸身完好,投入大海。”
男人从怀中摸出一柄烫金柄鞘,九龙纹案的黑金古刃,向前数步,呈至那位的身前。
“苏家传世之匕?”望着伏于身前的男人,那位的语气中有些微微的惊讶,他显然是知道什么的。
“若真是那柄令诸王饮血的传世古匕,我当然愿意用于行刺阁下。只可惜这不过是仿制的赝品,难以匹配阁下身段。”
男人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位,脸上露出了些许落寞。
“您这样将匕首呈至我面前,不担心我用于反击?”那位取了匕首搁在手中端详,随意地问了句。
“请恕在下无礼,以您身份之尊,即便持枪在手,也非我一合之敌,您且无需介怀。”
男人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还是难免冒犯,又深深低下了头。
这是有史以来最为荒诞的一幕,刺客跪伏王座,献手中匕首供上者赏观,而王上淡然自若。
因为万里苍穹之上,御座即为囚笼,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已是必杀之局。
两人心知肚明。
“如何死?”那位问道。
“以鸩。”男人并不隐瞒,伸出手接回了那柄黑金古匕,其动作轻盈连贯,毫无半点生息。
那位还没看清发生什么,手中的物件已经回到了男人手中,他笑了笑,想着难怪这人并不惧怕。
男人揭开了搁在一旁的茶盏,然后将黑金古匕的尖端浸没其中。
从色泽上看,在与刃锋接触后,茶水的颜色变得清润了些。
那位只是看着这举动,若有所思,片刻后似解其意,叹了一口气地说道:“确是一篇好文章。”
男人点了点头,说道:“以茶代酒,饮鸩而死,是我文明历史承袭的传统,亦与您的君王之质相符。”
男人知道他最好国学传统,对史家典籍颇有涉猎,具体做法他已考虑了许久,方才打定要呈现出这一富有历史感的退场。
“时至近代,苏家再不必为行刺一人付出惨痛代价。然而,包括我在内的苏家子弟十五名,机上人员共计四十七人均会为您陪葬。”
男人将黑金古匕收回小鞘,敛入怀中,转而端起茶盏呈至那位面前,单膝跪地。
“何至于此。”那位依旧慨叹,伸手接过了茶盏。
“这是千年来一直进行的仪式,而我们身不由己。”男人缓缓起身,退了一步,立在那位的身前。
是了,能走到而今的位置,他们的真实情感其实并不重要。
他们不代表自己而活,发声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他们的内心。
“之后如何?”那位最后问了一句,已将茶盏递至口边。
“全员沉入大海,本机开启自动航行,机头下拉角度,两小时后与护卫编队一同坠于北美落基山脉。”
“虽不得葬于母国,但若坠落深洋之底,亦为男儿心向。再之后呢?”
男人再鞠一躬,又补充道,“明日阁下唁文会通发各大报刊,照会国际。由秦老临危当政,假意宣战白海,不久全球末世来临,军方将联合白海剑指五洲。”
“不妥。”
那位沉吟片刻后,缓缓从袖中取出一页书纸,说道:“若与虎狼同行,需设挟制之器。我有白海暗子一人,待我死后,请转交于秦老,否恐有灭亡灾难。”
“江山未尽,宏图留策,殿下可以安心。”
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恭敬地跪地接过。
闭上双眼,男人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像是古时回到自己草舍的樵夫,他拨开了粗略围起的栅栏,很随意地迈了进去。
然后他将身后的门重新掩上,这才再度睁开眼睛,随着他这一举动,整个房间映入了他的眼帘。
就像从草原上那团燃烧的篝火堆中,迸发出的火星……不甘落入薪柴成为余烬,不甘于成为世俗中的平凡,因而才有年轻与热血。
或许燃烧自己是最为偏激的表达,它们依旧希望为自己的存在留下重重的一笔。
像伤疤,像纹章,像图腾,像入喉的烈酒,像穿膛的利刃。
偏执是浪漫主义的遗毒,那样温热的血里,藏着滚烫的心绪。
“说的没有错,每一个姓苏的人都是疯子。”
感慨的时间已经够了。
在手扶上舱门之际,男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这让他想起了那个银星低垂的夜晚。
躺在草原上跟漂亮的姑娘互相依偎时,他的心跳也是如此之快。
男人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犹豫,他在回想至今的人生中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情。
他注定要成为那颗撞击行星的彗星,燃烧自己甚至于摧毁自己,去推动整个时代命轨的运转。
这便是回答。
人们在期待什么?
人们的内心始终怀着原始的期待,人就是一团火焰。
天穹的所在,会从洞开的门扉中落下辉光吗?
那些宁可舍身为剑的前人先祖们所寻求的极致,能让人由衷沉醉其间的偏执,究竟会是何种景色。
男人想想后,又摇了摇头。
到现在还会为这种事情感到困惑,只能说他是越活越回去了。
人是什么?
作为普通人摸爬滚打的这些年,看过的风景,遇上的人,挥洒过的汗水,甚至是他自己……
而今默数这一切,能否称得上“值得”二字。
门开了。
哪怕是刚刚在前进的路途中,男人也还在想象。
但他想象不出将会是怎样一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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